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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杂志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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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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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开岭 5 w6 T) X$ k1 \, Z/ q
它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疾病倏徐……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的目光引向遥空。
——王世襄《北京鸽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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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北京来说，有两缕声音最让人魂牵梦萦：鸽哨与空竹。 ! x) S- U' I6 x: A5 O
8 ?5 t& ]: B% f1 s/ V5 |4 G& e- W 安静的年代，无论串胡同，还是伫立庭院，只要稍留神，耳朵里就会飘入它们。二者的音色又近乎姊妹：嗡嗡嘤嘤，如梦如幻、清越绵长……不同的是，一个在高处疾掠，一个于低空回荡。 5 V! ~% {+ J- ]$ H- c/ e
5 b2 U3 p: ?5 n- v+ V8 x 尤其鸽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没有它，没了这动静，京城的空气便仿佛睡着了，丢了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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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v6 t( P. m) t8 H0 A/ T1 r) }$ } 如今的北京，鸽哨难觅了。 8 z+ Y6 m" \$ R9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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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很少再集体仰望什么，天上的那件事——那件最美妙的事，那些溜冰似的、滑着弧线的翅膀，那群雨点般的精灵，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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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寂寞了，云枯瘦了。即使晴空，因没有了翅膀和音符，也像白痴。 % e/ W. p- ^9 g+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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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前夕，北京广播电台灌了一张CD：《听，北京的声音，2008秒》。 5 P2 m0 W8 H/ [7 Y
# a& a* H* S9 o' R5 h# P2 J 雕刻市井之声，描画古都音容，这是个很童话的创意。据说最费周折的是录鸽哨。起初难觅养鸽人，他们仿佛蒸发了，不知被高楼大厦撵到了何处。总算找到了一户，但环境太嘈杂，车水马龙，根本没法录。未了，遇上了在宋庆龄故居做义工的郑永祯。郑师傅酷爱鸽子，退休后主动来这里驯鸽，其弟则擅长配哨，可谓珠联璧合。谁知又遇上个大麻烦：附近住着位高官，嫌闹腾，不让鸽子带哨上天，要择时机…… 2 [5 Y! B# i9 x) [)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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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师傅还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大事：帮王世襄养鸽子。 7 w9 |2 }7 H: S' h( E8 }
! Z; x( ]3 N& k9 R1 v 世襄先生是个最好介绍又最难定义的人。往复杂了说，乃文物家、史学家、民俗家、美食家、收藏家、鉴赏家；朝简单了说，就是个一辈子爱玩、懂玩、玩透了的老小孩。而所有玩习中，畜鸽听哨为至爱。他甚至编着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书，‘将鸽哨的源流、制式、造法、音效一一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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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k8 w# S ` 先生戏称自己乃“吃剩饭，踩狗屎”之辈。何出此言呢?先生说：“过去养鸽子的人，对鸽子就像待孩子。自个儿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却往天上瞅，常常踩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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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 Y# X: r+ N0 ]- Q% n 鸽哨声声的年代，老北京人都有翘首的习惯，想必那会儿，驼背的也少吧。据说，梅兰芳担心眼皮耷拉，曾专门养鸽子，或仰颈，或远眺，到晚年眼睛尚未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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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 A4 O: Y- f 王世襄回忆说：“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养鸽；厅话多，圈内不叫养鸽，叫盘鸽。24只算一拨儿，要盘最少两拨儿，飞起来才好看。盘鸽至少早晚两次，若不勤飞，鸽身囤肉赘膘，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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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的制式和使用更讲究，按世襄的说法，有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细分又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鬼连环、众星捧月……编排不同，绑式不同，音色音律各异。据传从商代起即有人畜鸽了，而对制哨名家的记载，约始于两百年前。 $ Y; s T5 j6 Y% s3 d
5 r& z4 |' w3 _$ f8 I" p 应该说，正是鸽和哨，排遣了天空的寂寞。 * n8 s% u$ P#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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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对鸽哨的印象来自电影，尤其在以北京、西安为背景的片子中，它几乎是故事开场的第一声，又总和钟鼓楼、四合院配一起。想必在导演看来，鸽哨亦是生活空间的必需元素吧。后来我才知，其实影视里的鸽哨，全部是音效合成的，或者是口技，真实的鸽哨很难采集，因为录音师在地面，噪声加上建筑的反射音，录了也没法用，只能进音棚合成。 , D7 `1 ~; T0 f$ I3 A"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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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襄老人曾言一笑话，说他看央视某节目片头：“升国旗，多么庄严，接着是壮丽山河、长城。随后从老远飞过来鸽子，等近了一看，啊，怎么是那种叫‘落地王’的西洋肉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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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d. P7 x5 a3 H% l 老人钟爱的是中华观赏鸽。 2 h- `) X6 s* D$ G;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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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担负鸽阵和佩哨任务的并非普通鸽子，而是观赏鸽。信鸽耐力好，适于马拉松式长途飞行，却不懂飞行技巧。而广场鸽、庆典鸽和媒体画面中的鸽子，多是无飞翔天赋的肉鸽，在养鸽人眼里，属“盘”不起来的阿斗，只能滥竽充数、鱼目混珠。中国民间曾孕育过400多种观赏鸽，像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铁翅鸟、铜翅鸟、斑点灰、勾眼灰……体态和鸽名一样俊美。经过“除旧”“文革”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还剩多少，无人知晓了。 8 m: [$ J* c) y1 u) ^$ _6 }7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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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世襄晚年最大的遗憾，即没地儿畜鸽。所以，他将此事托付给郑师傅和名人故居的一个旮旯，并寄望北京奥运会上腾空而起的是中华观赏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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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像信鸽，一放全跑了，而是围着巢舍成群盘旋。养好了可一盘白、一盘灰、一盘紫。鸽哨传出钧天妙乐、和平之音，定能为‘人文奥运’添上最亮丽、最生动的一笔。”年已九旬的世襄亲书《关于奥运会放飞观赏鸽的献议》，正式呈交奥组委。谁都明白，老人想借奥运东风，托一‘把摇摇欲坠的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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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开幕那夜，我守在电视机前，祈祷老人能如愿。终于，该放鸽了，“鸟巢”里升起的竟然开；是翅膀，而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和声光烟幕…… / ]# g4 F2 o# D6 `5 S2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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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不愧为导演天才，但整晚，我为一位老人黯然神伤——一位被放了鸽子的养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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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k$ S: G5 V! S& e4 e 在京这些年，我只在东城和高碑店几片拆剩的平房区邂逅过鸽阵。不多，大概一两盘的样子，飞得吃力，有些恍惚，很难配得上“翱翔”一词。这也怪不得它们，到处高楼大厦，犹如在石林中穿梭，怎敢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7 f2 O0 S5 k" m3 f3 T. m
' _" U" H3 X; w. K0 l4 D, w 其实，我不希望它们飞得更高、更远。北京的楼如雨后春笋，起得太快、太突兀，在空中找稳定的地标是件难事，鸽子会迷路的。 7 J& ?; T7 W1 S* d
* ]3 I6 v7 Y; ~: K 翅膀在流浪，有翅膀的人被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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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襄的鸽友们，那些“游手好闲”者，既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更撑不开水泥的天空。
如今，谁是天空的主人？尘埃、噪音、尾气、高楼、机翼？ 7 C, ^. I6 j8 Q#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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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平宅院落、辽阔天庭，没了清洁的空气、幽静的环境……也就毁弃了鸽子的宿舍和道路，剥夺了鸽哨的释放空间和路人的仰望空间。 2 R8 H0 e# z/ v6 \4 s f" T9 K9 O9 ?
0 j) n3 J) [8 {4 ]7 `9 x' j 城市的飞鸟时代，真的落幕了? ) N& v* B7 K*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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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能让人突然驻足，对着天空久久着迷?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从生活中停下，养成仰望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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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那件事，我们会不会变成一群只顾低头觅食、左刨右挖，在地上找东西的动物? 2 f+ w% r" \6 f7 _
4 E& i5 d- @0 y; G+ n' E 京城又要阅兵了，激动人心的机翼将呼啸着掠过天安门。你说，什么时候，京城的天上能随处可见鸽哨编队呢? ! @( e4 K% l9 ~- e! g
3 ? F5 n( t0 K# M% t 多物美价廉的事啊!无油耗，无污染，无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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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忠摘自书海出版社《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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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6 22:45: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