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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大家有时间看看]原本的北京城生活 (张恨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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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3 22: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恨水】(1895~1967)作家。原名张心远,笔名愁花恨水生、恨水。

 

1。 五月的北平

       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描写北平的文字,由国文到外国文,由元代到今日,那是太多了,要把这些文字抄写下来,随便也可以出百万言的专书。现在要说北平,那真是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若写北平的人物,就以目前而论,由文艺到科学,由最崇高的学者到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这个城圈子里,也俯拾即是,要一一介绍,也是不可能。北平这个城,特别能吸收有学问、有技巧的人才,宁可在北平为静止得到生活无告的程度,他们不肯离开。不要名,也不要钱,就是这样穷困着下去。这实在是件怪事。你又叫我写哪一位才让圈子里的人过瘾呢?

 
  静的不好写,动的也不好写,现在是五月(旧的历法和四月),我们还是写点五月的眼前景物吧。北平的五月,那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任何树木,都发生了嫩绿的叶子,处处是绿荫满地。卖芍药花的担子,天天摆在十字街头。洋槐树开着其白如雪的花,在绿叶上一球球的顶着。街,人家院落里,随处可见。柳絮飘着雪花,在冷静的胡同里飞。枣树也开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墙头,送出兰花的香味。北平春季多风,但到五月,风季就过去了(今年春季无风)。市民开始穿起夹衣,在不暖的阳光里走。北平的公园,既多又大。只要你有工夫,花不成其为数目的票价,亦可以在锦天铺地、雕栏玉砌的地方消磨一半天。


  照着上面所谈,这范围还是大广,像看《四库全书》一样。虽然只成个提要,也觉得应接不暇。让我来缩小范围,只谈一个中人之家吧。北平的房子,大概都是四合院。这个院子,就可以雄视全国建筑。洋楼带花园,这是最令人羡慕的新式住房。可是在北平人看来,那太不算一回事了。北平所谓大宅门,哪家不是七八上下十个院子?哪个院子里不是花果扶疏?这且不谈,就是中产之家,除了大院一个,总还有一两个小院相配合。这些院子里,除了石榴树、金鱼缸,到了春深,家家由屋度过寒冬搬出来。而院子里的树木,如丁香、西府海棠、藤萝架、葡萄架、垂柳、洋槐、刺槐、枣树、榆树、山桃、珍珠梅、榆叶梅,也都成人家普通的栽植物,这时,都次第的开过花了。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作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大部分就是槐树造成的。


  洋槐传到北平,似乎不出五十年,所以这类树,树木虽也有高到五六丈的,都是树干还不十分粗。刺槐却是北平的土产,树兜可以合抱,而树身高到十丈的,那也很是平常。洋槐是树叶子一绿就开花,正在五月,花是成球的开着,串子不长,远望有些像南方的白绣球。刺槐是七月开花,都是一串串有刺,像藤萝(南方叫紫藤)。不过是白色的而已。洋槐香浓,刺槐不大香,所以五月里草绿油油的季节,洋槐开花,最是凑趣。


  在一个中等人家,正院子里可能就有一两株槐树,或者是一两株枣树。尤其是城北,枣树逐家都有,这是“早子”的谐音,取一个吉利。在五月里,下过一回雨,槐叶已在院子里着上一片绿荫。白色的洋槐花在绿枝上堆着雪球,太阳照着,非常的好看。枣子花是看不见的,淡绿色,和小叶的颜色同样,而且它又极小,只比芝麻大些,所以随便看不见。可是它那种兰蕙之香,在风停日午的时候,在月明如昼的时候,把满院子都浸润在幽静淡雅的境界。假使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榴花开着火星样的红点,夹竹桃开着粉红的桃花瓣,在上下皆绿的环境中,这几点红色,娇艳绝伦。北平人又爱随地种草本的花籽,这时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里拔地而出,一寸到几寸长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荣的样子。北平的屋子,对院子的一方面,照例下层是土墙,高二三尺,中层是大玻璃窗,玻璃大得像百货店的货商相等,上层才是花格活窗。桌子靠墙,总是在大玻璃窗下。主人翁若是读书伏案写字,一望玻璃窗外的绿色,映人眉宇,那实在是含有诗情画意的。而且这样的点缀,并不花费主人什么钱的。


  北平这个地方,实在适宜于绿树的点缀,而绿树能亭亭如盖的,又莫过于槐树。在东西长安街,故宫的黄瓦红墙,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古老的胡同里,四五株高槐,映带着平正的土路,低矮的粉墙。行人很少,在白天就觉得其意幽深,更无论月下了。在宽平的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长街,两边槐树整齐划一,连续不断,有三四里之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条绿街。在古庙门口,红色的墙,半圆的门,几株大槐树在庙外拥立,把低矮的庙整个罩在绿荫下,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在伟大的公署门口,槐树分立在广场两边,好像排列着伟大的仪仗,又加重了几分雄壮之气。太多了,我不能把她一一介绍出来,有人说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却是一点没有夸张。


  当承平之时,北平人所谓“好年头儿”。在这个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闲舒适的日子。在绿荫满街的当儿,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蕾推了过去。卖冷食的担子,在幽静的胡同里叮当作响,敲着冰盏儿,这很表示这里一切的安定与闲静。渤海来的海味,如黄花鱼、对虾,放在冰块上卖,已是别有风趣。又如乳油杨梅、蜜饯樱桃、藤萝饼、玫瑰糕,吃起来还带些诗意。公园里绿叶如盖,三海中水碧如油,随处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这一些,我不能、也不愿往下写。现在,这里是邻近炮火边沿,南方人来说这里是第一线了。北方人吃的面粉,三百多万元一袋;南方人吃的米,卖八万多元一斤。穷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产之家虽改吃糙粉度日,也不知道这糙粮允许吃多久。街上的槐树虽然还是碧净如前,但已失去了一切悠闲的点缀。人家院子里,虽是不花钱的庭树,还依然送了绿荫来,这绿荫在人家不是幽丽,乃是凄凄惨惨的象征。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也就无从问人。《阿房宫赋》前段写得那样富丽,后面接着是一叹:“秦人不自哀!”现在的北平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们衷亦无益何!


  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结晶呀,他不断的在枯萎!呼吁于上天,上天无言;呼吁于人类,人类摇头。其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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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4 14:42: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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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2: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2翠拂行人首 

    一条平整的胡同,大概长约半华里吧?站在当街向两头一瞧,中国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墙里面伸出来,在洁白的阳光下,遮住了路口。这儿有一列白粉墙,高可六七尺,墙上是青瓦盖着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气里去的是两三棵枣儿树,绿叶子里成球的挂着半黄半红的冬瓜枣儿。树荫下一个翻着兽头瓦脊的一字门楼儿,下面有两扇朱漆的红板门,这么一形容,你必然说这是个布尔乔亚之家,不,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儿的”。


  这样的房子,大概里面是两个院子,也许前面院子大,也许后面院子大。或者前面是四合院,后面是三合院,或者是倒过一个个儿来,统共算起来,总有十来间房。平常一个耍笔杆儿的,也总可以住上一个独院,人口多的话,两院都占了,房钱是多少呢,当我在那里住家的时候,约摸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还装有现成的电灯与自来水。现时在重庆找不到地方落脚的主儿,必会说我在说梦话。


  就算是梦吧?咱们谈谈梦。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点艺术性,不会由大门直通到最后一进。大门照例是开在一边,进门来拐一个弯,那里有四扇绿油油屏门隔了内外。进了这屏门,是外院。必须有石榴树、金鱼缸,以及夹竹桃、美人蕉等等盆景,都陈列在院里。有时在绿屏门角落,栽上一丛瘦竿儿竹子,夏天里竹笋已成了新竹,拂着嫩碧的竹叶,遥对着正屋朱红的窗格,糊着绿冷布的窗户,格外鲜艳。白粉墙在里面的一方,是不会单调的,墙上层照例画着一栏山水人物的壁画。记着,这并不是富贵人家。你勤快一点,干净一点,花极少的钱,就可以办到。


  正屋必有一带走廊,也许是落地朱漆柱,也许是乌漆柱,透着一点画意。下两层台阶儿,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总会映着全院绿阴阴。虽然日光正午,地下筛着碎银片的阳光,咱们依然可以在绿阴下,青砖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树枝或葡萄藤儿,由上面垂下来,拂在行步人的头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词意。树枝上秋蝉在拉着断续的嘶啦之声,象征了天空是热的。深胡同里,遥遥的有小贩吆唤着:“甜葡萄勒,戛戛枣儿啦,没有虫儿的。”这声音停止了,当的一声,打糖锣的在门外响着。一切市声都越发的寂静了,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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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3 22:56:35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2: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3。燕居夏亦佳

      到了阳历七月,在重庆真有流火之感。现在虽已踏进了八月,秋老虎虎视眈眈,说话就来,真有点谈热色变,咱们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觉得当年久住在那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说逛三海上公园,那里简直没有夏天。就说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树碧油油的,在屋顶上撑着一把大凉伞儿,那就够清凉。不必高攀,就凭咱们拿笔杆儿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鱼缸。这日子石榴结着酒杯那么大,盆里荷叶伸出来两三尺高,撑着盆大的绿叶儿,四围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儿,什么颜色都有,统共不会要你花上两元钱,院子里白粉墙下,就很有个意思。你若是摆得久了,卖花儿的,逐日会到胡同里来吆唤,换上一批就得啦。小书房门口,垂上一幅竹帘儿,窗户上糊着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风,屋子里可飞不进来一只苍蝇。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玉簪花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屋夹角里,放上一只绿漆的洋铁冰箱,连红漆木架在内,只花两三元钱。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钱,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着四五斤重一块的大冰块,带了北冰洋的寒气,送进这冰箱。若是爱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钱,把虎拉车(苹果之一种,小的)大花红,脆甜瓜之类,放在冰箱里镇一镇,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拿出来,又凉又脆又甜。再不然,买几大枚酸梅,五分钱白糖,煮上一大壶酸梅汤,向冰箱里一镇,到了两三点钟,槐树上知了儿叫得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汤来,一个人一碗,全家喝他一个“透心儿凉”。

 
  北平这儿,一夏也不过有七八天热上华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总是华氏八十来度,早晚不用说,只有华氏七十来度。碰巧下上一阵黄昏雨,晚半晌睡觉,就非盖被不成。所以耍笔杆儿的朋友,在绿荫荫的纱窗下,鼻子里嗅着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儿,从容工作。若是喜欢夜生活的朋友,更好,电灯下,晚香玉更香。写得倦了,恰好胡同深处唱曲儿的,奏着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帘出望,残月疏星,风露满天,你还会缺少“烟士披里纯”吗?

 

2 [: X. e& }* [: z1 ^9 Y&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3 22:57:14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2: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4。面水看银河


  早十年吧,每个阴历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园,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一个伴侣,但至多就是这个伴侣。不用猜,朋友们全知道这伴侣现在是谁。有人说,暮年人总会憧憬着过去的。我到暮年还早,我却不能不憧憬这七夕过去的一幕。当朋友们在机器房的小院坝上坐着纳凉之时,复兴关头的一钩残月正撒出昏黄的光,照着山城的灯光,高高低低于烟雾丛中,隐藏了无限的鸽子笼人家。我们抹着头上的汗,看那满天蕴藏了雨意的白云缝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点。大家由希腊神话,说到中国双星故事,由双星故事,说到故乡。空气中的闷热,互相交流了,我念出了几句舒铁云“博望访星”的道白:“一水迢遥,别来无恙?”“三秋飘渺,未免有情。”朋友说,“恨老”最富诗意。我明白,这是说儿女情长。尤其是这个老字,相当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忆了。初秋的北海,是黄金时代。进了公园大门,踏上琼岛的大桥,看水里的荷叶,就像平地拥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苍茫中,抬头看岛上的撑天古柏老槐,于金红色的云形外,拥着墨绿色的叶子。老鸭三三五五绕了山顶西藏式的白塔,由各处飞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几个黄琉璃瓦的楼阁暗示着这里几度不同的年代,诗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东岸,在高大的老槐树下,走过了两华里路长的平坦大路,游园的人是坐船渡湖的,这里很少几个行人。幽暗暗的林荫下两边假山下的秋虫接续老槐树上的断续蝉声,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没有一点浮尘,晚风吹下三五片初黄的槐叶,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荫深处,露出二三个人影,觉得吾道不孤。

 
  大半个圈子走到了北岸。热闹了,沿海子的楼阁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满空。看前面一片湖水,被荷叶盖成了一碧万顷的绿田,绿田中间辟了一条水道,荡漾着来去的游艇。笑声,桨声碗碟声开汽水瓶声,组织成了另一种空气。踅走到极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龙亭第五亭桥上,我找到一个茶座。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叶,碰巧就有两朵荷花,开得好。最妙的还是有一丛水苇子直伸到脚下。喝过两盏苦茗,发现月亮像一柄银梳,落在对面水上。银河是有点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两岸,抬头捉摸着哪里是双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声谈下去。夜凉如水,湖风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侣加上一件毛线背心。赶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银河亮了,星光照着荷花世界,人在宁静幽远微香的境界里,飘过了一华里的水面,一路都听到竹篙碰着荷叶声。

    这境界我们享受过了,如何留给我们的子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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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3 22:58:22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5 奇趣儿时有

      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在阴历七月十五的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随处可以听到儿童们这样唱着。这里,我们就可以谈谈莲花灯。

  莲花灯,并不是一盏莲花式样的灯,但也脱离不了莲花。它是将彩纸剪成莲花瓣儿,再用这莲花儿瓣,糊成各种灯,大概是兔子、鱼、仙鹤、螃蟹之类。这个风俗,不知所由来,我相信这是最初和尚开盂兰会闹的花样,后来流传到了民间。在七月初,庙会和市场里就有这种纸灯挂出来卖,小孩买了在放着。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点上蜡烛亮着。撑起来向胡同里跑,小朋友们不期而会,总是一大群唱着。人类总是不平等的,这成群的小朋友里,买不起莲花灯的,还有的是。他们有个聊以解嘲的办法,找一片鲜荷叶,上面胡乱插上两根佛香,也追随在玩灯的小朋友之后。这一晚,足可以“起哄”两三小时。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长并没有叮嘱过他们,他们的灯友,也没有什么君子协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会的趣味,就在这里,什么日子,有个什么应景的玩艺,过时不候。若莲花灯能玩个十天半个月,那就平凡了。


  为了北平人的“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就无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带有一种艺术性,北平之使人留恋就在这里。于是我回忆到南都,虽说是卖菜佣都带有六朝烟水气,其实现在已寻不着了。纵然有一点,海上来的欧化气味,也把这风韵吞啮了,而况这六朝烟水气还完全是病态的。就说七月十五烧包袱祭祖,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区,就很少见。秦淮河里放河灯,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废除,倒是东西门的老南京,依然还借了祭祖这个机会,晚餐可以饱啖一顿。二十五年的中元节,有人约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饭,走到夫子庙,兴尽了,我没去。这晚月亮很好,被两三个朋友拖住,驾一叶之扁舟,溯河东上(秦淮西流),直把闹市走尽,在一老河柳的荫下,把船停着,雪白的月亮,照着南岸十竹疏林,间杂些瓜棚菜圃,离开了歌舞场,离开了酒肆茶楼,离开了电化世界,倒觉耳目一新。从前是“蒋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这里水纵然不碧,却也不黑,更不会臭。水波不兴的上流头,漂来很零落的几盏红绿荷叶灯,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将完。但眼看四处无人,虫声唧唧,芦丛柳荫之间,仿佛有点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节,我避居上新河,乡下人烧纸,大家全怕来了警报,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间天上了。于今呢?却又让我回忆着上新河!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6 风飘果市香

     “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话用在江南于今都嫌过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气,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赏识,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据“老妈妈大会”,“奶奶经”而来,喜欢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兴趣,第一就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第二是找诗意。第三是“起关”。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买水果。你愿意让我报告一下吗?


  果子市并不专指哪个地方,东单(东单牌楼之简称,下仿此)、西单、东四、西四。东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临时会有果子市出现。早在阴历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儿,果子摊儿就在这些地方出现了。吃过晚饭,孩子们就嚷着要逛果子市。这事交给他们姥姥或妈吗吧。我们还有三个斗方名士(其实很少写斗方),或穿哗叽西服,或穿薄呢长袍,在微微的西风敲打院子里树叶声中,走出了大门。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墙上涂上了月光,先觉得身心上有一番轻松意味,顺步遛到最近一个果子市,远远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两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贩将长短竹竿儿,挑出两三个不带罩子的电灯泡儿,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挂了许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这电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鸭儿梨,堆山似的,放在摊案上。红戛戛枣儿,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箩筐盛满了,沿街放着。苹果是比较珍贵一点儿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脸蛋子,堆成各种样式,放在蓝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带醉的水晶牙齿,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车(大花红)、山里红(山楂)、海棠果儿,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着一堆。摆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们,成群的绕了这些水果摊子,人挤有点儿,但并不嘈杂、因为根本这是轻松的市场。大半边月亮在头上照着,不大的风吹动了女人的鬓发。大家在这环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贩子冲着人直乐,很客气地说:

“这梨又脆又甜,你不称上点儿?”我疑心在君子国。


  哪里来的这一阵浓香,我想。呵!上风顺,有个花摊子,电灯下一根横索,成串的挂了紫碧葡萄还带了绿叶儿,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马蹄莲。另一只桶,飘上两片嫩荷叶,放着成捆的嫩香莲和红白莲花,最可爱的是一条条的藕,又白又肥,色调配得那样好看。


  十点钟了,提了几个大鲜荷叶包儿回去。胡同里月已当顶,土地上像铺了水银。人家院墙里伸出来的树头,留下一丛丛的轻影,面上有点凉飕飕,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听到自己的脚步响,吁吁呜呜,不知是哪里送来几句洞萧声。我心里有一首诗,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7 风檐尝烤肉

     有人吃过北平的松柴烤肉吗?现在街头上橙黄橘绿,菊花摊子四处摆着,尝过这异味的人,就会对北平悠然神往。

 
  据传说,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陆风味,吃这种东西,不但是尝那个味,还要领略那个意境。你是个士大夫阶级,当然你无法去领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后几年,变了方法去尝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么,是怎么个情景呢?说出来你会好笑的。


  任何一条马路上,有极宽的人行路,这路总在一丈开外,在不妨碍行人的屋檐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摆着浮摊的。这卖烤牛肉的炉灶,就是放置在这种地方。无论这炉灶属于大馆子小馆子或者饭摊儿,布置全是一样。一个高可三尺的圆炉灶,上面罩着一个铁棍罩子,北方人叫着甑(读如赠),将二三尺长的松树柴,塞到甑底下去烧。卖肉的人,将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纸那么薄,巴掌大一块(这就是艺术),用碟儿盛着,放在柜台或摊板上,当太阳黄黄儿的,斜临在街头,西北风在人头上瑟瑟吹过。松火柴在炉灶上吐着红焰,带了维绕的青烟,横过马路。在下风头远远的嗅到一种烤肉香,于是有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会走了过去,叫一声:“掌柜的,来两碟!”这里炉子四周,围了四条矮板凳,可不是坐着的,你要坐着,是上洋车坐车踏板,算来上等车了。你走过去,可以将长袍儿大襟一撩,把右脚踏在凳子上。店伙自会把肉送来,放在炉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葱白,一碗料酒酱油的参合物。木架上有竹竿做的长棍子,长约一尺五六。你夹起碟子里的肉,向酱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铁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别忘了放葱白,去掺合着,于是肉气味、葱气味、酱油酒气味、松烟气味,融合一处,铁烙罩上吱吱作响,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烧饼,店伙会给你送一碟火烧来。你要是喝酒,店伙给你送一只杯子,一个三寸高的小锡瓶儿来,那时你左脚站在地上,右脚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长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两指夹了锡瓶嘴儿,向木架子上杯子里斟白干,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着举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气就大了。“虽南面王无以易也!”


  趣味还不止此,一个甑,同时可以围了六七个人吃。大家全是过路人,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块小地盘烤肉,有个默契的君子协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话:“味儿不坏!”于是做个会心的微笑。吃饱了,人喝足了,在店堂里去喝碗小米稀饭,就着盐水疙瘩,或者要个天津萝卜啃,浓腻了之后再来个清淡,其味无穷。另有个笑话,不巧,烤肉时,站在下风头,炉子里松烟,可向脸上直扑,你得时时闪开,去揉擦眼泪水儿。可是一面揉眼睛,一面长筷子夹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吗!

 
  这样说来,士大夫阶级,当然尝不到这滋味。不,顺直门里烤肉宛家的灰棚里,东安市场东来顺三层楼上,前门外正阳楼院子里,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阳西下,喝小米稀饭的雅座里,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门口,停着许多漂亮汽车。唉!于今想来,是一场梦。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8听鸦叹夕阳    

        北平的故宫,三海和几个公园,以伟大壮丽的建筑,配合了环境,都是全世界上让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说,就是故宫前后那些老鸦,也充分带着诗情画意。

 
  在秋深的日子,经过金鳌玉蝀桥,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宫殿,半隐半显在苍绿的古树中。那北海的琼岛,簇拥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黄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阳斜照着,闪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围了杈枒的老树干,像怒龙伸爪。这就有千百成群的乌鸦,掠过故宫,掠过湖水,掠过树林,纷纷飞到这琼岛的老树上来,远看是黑纷腾腾,近听是呱呱乱叫,不由你不对了这些东西,发生了怀古之幽情。


  着照中国词章家的说法,这乌鸦叫着宫鸦的。很奇怪,当风清日丽的时候,它们不知何往?必须到太阳下山,它们才会到这里来吵闹。若是阴云密布,寒风瑟瑟,便终日在故宫各个高大的老树林里,飞着又叫着。是不是它们最喜欢这阴暗的天气?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它们讨厌这阴暗天气,而不断地向人们控诉。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哀鸦乱飞,颇有些古今治乱盛衰之感。真不知道当年出离此深宫的帝后,对于这阴暗黄昏的鸦群作何感想?也许全然无动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这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诗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衰败的象征。


  一个生命力强的人,自不爱欣赏这病态美。不过在故宫前,看到夕阳,听到鸦声,却会发生一种反省,这反省的印象给予人是有益的。所以当每次经过故宫前后,我都会有种荆棘铜驼的感慨。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9 乱苇隐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华游记上,十有七八,必会提到陶然亭。没到过北平的人,总以为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胜。就以我而论,在做小孩子的时候,就在小说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当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满一星期,我就去拜访陶然亭,才大为失望。这倒也不是说那里毫无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罢了。


  然则陶然亭何以享有这大的盛名?这有点原故:第一,在帝制时代,北京的一切伟大建筑,宫殿园林,全未开放,供给墨客骚人欣赏的地方,可以说等于没有,只有二闸、什刹海、菱角坑、陶然亭,两三处有天然风景的地方,聊可一顾,而陶然亭是更好一点。第二,名胜的流传,始终赖于我们这支笔的夸大,这是我们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镇,是当年上京求名的举子麇集之处,他们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举子,把这个名字带到八方。第三,我看过一百多年前的一张《江亭览胜图》,上面所写的陶然亭,水土萧疏实在也不坏。古人赏鉴着,后人跟着起哄,陶然亭虽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现在的陶然亭怎么样呢?这里,我应当有个较简明的介绍。它在内城宣武门外,外城永定门内,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没有人家,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子,有几堆野坟而已。长芦苇的低地,不问有水无水,北人叫着苇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来了,芦苇变成了赭黄色。芦苇叶子上,伸出杆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风一吹,像鸭绒,也像雪花,满空乱飞。苇丛中间,有一条人行土路,车马通行,我们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这悄无人声漫天晴雪的环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是一座庙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着土坡上去。门口有块匾,写了“陶然亭”三个字。是什么庙?至今我还莫名其妙,为什么又叫江亭呢?据说这是一个姓江的人盖的,故云,并非江边之亭也。三十年前,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壶茶末,坐在高坡栏杆边,看万株黄芦之中,三三两两,伸了几棵老柳。缺口处,有那浅水野塘,露着几块白影。在红尘十丈之外,却也不无一点意思。北望是人家十万,雾气腾腾,其上略有略无,抹一带西山青影。南望却是一道高高的城墙,远远两个箭楼,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将近二十年,在南城几乎勾留一半的时间,每当人事烦扰的时候,常是一个人跑去陶然亭,在芦苇丛中,找一个野水浅塘,徘徊一小时,若遇到一棵半落黄叶的柳树,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条,看水里的青天。这里没有人,没有一切市声,虽无长处,洗涤繁华场中的烦恼,却是可能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春生屋角炉

       一日过上清寺,看到某大厦三层楼,铁炉子烟囱,四处钻出,几个北方同伴,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久违久违。煤炉这东西在北方实在是没啥稀奇,过了农历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户,屋里都须装上煤炉,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里安上热气管,尽管干净,但也有人嫌那不够味。第二等就是铁皮煤炉,将烟囱支出窗户或墙角去。第三等是所谓“白炉子”,乃是黄泥糊的,外层涂着白粉,一个铁架子支着,里面烧煤球。烧煤球有许多技巧,这里不能细说。但唯一的条件,必须把煤球烧得红透了,才可以端进屋子,否则会把屋子里人熏死。每冬,巡警阁子里,都有解煤毒的药,预备市民随时取用,也可见中毒人之多。其实煤球烧红了,百分之百的保险,无奈那些懒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里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铁炉子是比较卫生而干净。战前,有白钢或景泰蓝装饰的,大号也不过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号炉子,只要三四元。白铁片烟囱,二毛几一节,黑铁的一毛儿一节,一间屋子有二三十节足矣。所以安一个炉子计,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炉子每冬烧门头沟煤约一吨半,若日夜不停的烧,也只是两吨,每吨价约十元上下。所以一间屋子的设备,加上引火柴块,也只是二十元。若烧山西红煤,约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费,那就很考究了。你说,于今在重庆惊为至宝,咱们往年在北平住着的人听说,不会笑掉牙吗?


  煤炉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个趣味。书房屋角里安上一个炉子,讲究一点,可以花六七元钱,用四块白铁皮将它围上,免得烤糊了墙壁。尽管玻璃窗外,西北风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团向下掉,而炉子烧上大半炉煤块,下面炉口呼呼地冒着红光,屋子内会像暮春天气,人只能穿一件薄丝棉袍或厚夹袍。若是你爱穿西装,那更好,法兰绒的或哗叽的,都可以支持。书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种草本花,颠倒四季,在案头或茶几上开着。两毛钱一个的玻璃金鱼缸,红的鱼,绿的草,放在案头,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泼生机。


  我是个有茶癖的人,炉头上,我向例放一只白搪瓷水壶,水是常沸,叮零零的响着,壶嘴里冒气。这样,屋子里的空气不会干燥,有水蒸气调和它。每当写稿到深夜,电灯灿白的照着花影,这个水壶的响声,很能助我们一点文思。古人所谓“瓶笙”,就是这玩艺了。假如你是个饮中君子,炉子上热它四两酒,烤着几样卤菜。坐在炉子边,边吃边喝,再剥几个大花生,你真会觉着炉子的可爱。假如你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伴着,两个人搬了椅子斜对炉子坐着,闲话一点天南地北,将南方去的闽橘或山橘,在炉上烤上两三个,香气四统。你看女人穿着夹衣,脸是那样红红的。钟已十二点以后,除了雪花瑟瑟,此外万籁无声,年轻弟弟们,你还用我向下写吗?


  我还是说我。过了半辈子夜生活,觉得没有北平的冬夜,给我以便利了。书房关闭在大雪的院子里,没有人搅扰我,也没有声音搅扰我。越写下去电灯越亮,炉子里火也越热,盆景里的花和果盘里的佛手在极静止的环境里供给我许多清香。饿了烤它两三片面包,或者两三个咖喱饺子,甚至火烧夹着猪头肉,那种热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热茶,就着吃,饱啖之后,还可伏案写一二小时呢。
  铁炉子呀!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的书房一角落?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11 市声拾趣

       也走过不少的南北码头,所听到的小贩吆唤声,没有任何一地能赛过北平的。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虽然这里面有部分是极简单的,如“羊头肉”,“肥卤鸡”之类。可是他们能在声调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优美,就举不胜举,有的简直是一首歌谣,例如夏天卖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绿槐荫下,歇着红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唤着道:“冰琪林,雪花酪,桂花糖,搁的多,又甜又凉又解渴。”这就让人听着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卖大花生的,他喊着:“落花生,香来个脆啦,芝麻酱的味儿啦。”这就含有一种幽默感了。


  也许是我们有点主观,我们在北平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如现在是冬天,我们就说冬季了,当早上的时候,黄黄的太阳,穿过院树落叶的枯条,晒在人家的粉墙上,胡同的犄角儿上,兀自堆着大大小小的残雪。这里很少行人,两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于是有辆平头车子,推着一个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白薯,歇在胡同中间。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腰上来了条板带,两手插在背心里,喷着两条如云的白气,站在车把里叫道:“噢……热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当你早上在大门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你就会因这种引诱,要买他几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卖硬面饽饽的人极为可怜,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出来的。当那万籁俱寂、漫天风雪的时候,屋于外的寒气,像尖刀那般割人。这位小贩,却在胡同遥远的深处,发出那漫长的声音:“硬面……饽饽哟……”我们在暖温的屋子里,听了这声音,觉得既凄凉,又惨厉,像深夜钟声那样动人,你不能不对穷苦者给予一个充分的同情。


  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卖甜瓜的,他这样一串的吆唤着:“哦!吃啦甜来一个脆,又香又凉冰琪林的味儿。吃啦,嫩藕似的苹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处一蝉吟的当儿,这吆唤是够刺激人的。因此,市声刺激,北平人是有着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欢学,甚至借此凑出许多趣话。例如卖馄饨的,他吆喝着第一句是“馄饨开锅”。声音宏亮,极像大花脸喝倒板,于是他们就用纯土音编了一篇戏词来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啰去了我两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对于小贩吆唤声的趣味之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12 冰雪北海

       北平的雪,是冬季一种壮观景象。没有到过北方的南方人,不会想像到它的伟大。大概有两个月到三个月,整个北平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光下。登高一望,觉得这是个银装玉琢的城市。自然,北方的雪,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堆积不化的,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北平这个地方,有高大的宫殿,有整齐的街巷,有伟大的城圈,有三海几片湖水,有公园、太庙、天坛几片柏林,有红色的宫墙,有五彩的牌坊,在积雪满眼,白日行天之时,对这些建筑,更觉得壮丽光辉。


  要赏鉴令人动人的景致,莫如北海。湖面让厚冰冻结着,变成了一面数百亩的大圆镜。北岸的楼阁树林,全是玉洗的。尤其是五龙亭五座带桥的亭子,和小西天那一幢八角宫殿,更映现得玲珑剔透。若由北岸看南岸,更有趣。琼岛高拥,真是一座琼岛。山上的老柏树,被雪反映成了黑色。黑树林子里那些亭阁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阴黯的,活像是水墨画。北海塔涂上了银漆,有一丛丛的黑点绕着飞,是乌鸦在闹雪。岛下那半圆形的长栏,夹着那一个红漆栏杆、雕梁画栋的漪澜堂。又是素绢上画了一个古装美人,颜色是格外鲜明。


  五龙亭中间一座亭子,四面装上玻璃窗户,雪光冰光反射进来,那种柔和悦目的光线,也是别处寻找不到的景观。亭子正中,茶社生好了熊熊红火的铁炉,这里并没有一点寒气。游客脱下了臃肿的大衣,摘下罩额的暖帽,身子先轻松了。靠玻璃窗下,要一碟羊膏,来二两白干,再吃几个这里的名产肉末夹烧饼。周身都暖和了,高兴渡海一游,也不必长途跋涉东岸那片老槐雪林,可以坐冰床。冰床是个无轮的平头车子,滑木代了车轮,撑冰床的人,拿了一根短竹竿,站在床后稍一撑,冰床嗤溜一声,向前飞奔了去。人坐在冰床上,风呼呼的由耳鬓吹过去。这玩艺比汽车还快,却又没有一点汽车的响声。这里也有更高兴的游人,却是踏着冰湖走了过去。我们若在稍远的地方,看看那滑冰的人,像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飞动了许多黑点,那活是电影上一个远镜头。


  走过这整个北海,在琼岛前面,又有一弯湖冰。北国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的,在冰面上溜冰。男子是单薄的西装,女子穿了细条儿的旗袍,各人肩上,搭了一条围脖,风飘飘的吹了多长,他们在冰上歪斜驰骋,做出各种姿势,忘了是在冰点以下的温度过活了。在北海公园门口,你可以看到穿戴整齐的摩登男女,各人肩上像搭梢马裢子似的,挂了一双有冰刀的皮鞋,这是上海香港摩登世界所没有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年味忆燕都

      旧历年快到了,让人想起燕都的过年风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说过,北平令人留恋之处,就在那壮丽的建筑,和那历史悠久的安逸习惯。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诞,中国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却在过年。而北平人士之过年,尤其有味。有钱的主儿,自然有各种办法,而穷人买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顿白菜馅饺子,全家闹他一个饱,也可以把忧愁丢开,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时。人生这样子过去是对的,我就乐意永远在北平过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见北平人过年趣味之浓。远在阴历七八月,小住家儿的就开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种油炸白面条,外涂蜜糖的食物。这糖面条儿堆架起来,像一座宝塔,塔顶上插上一面小红纸旗儿。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几两。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经济情形怎样。在祖先佛爷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个打字云者,乃打会转出来的名词。就是有专门做这生意的小贩,在七八月间起,向小住家儿的,按月份收定钱,到年终拿满价额交货。这么一点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见他们年味之浓了。因此,一跨进十二月的门,廊房头条的绢灯铺,花儿市扎年花儿的,开始悬出他们的货。天津杨柳青出品的年画儿,也就有人整大批的运到北平来。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墙,或者有一段空走廊,卖年画儿的,就在哪里开着画展。东西南城的各处庙会,每到会期也更形热闹。由城市里人需要的东西,到市郊乡下的需要的东西,全换了个样,全换着与过年有关的。由腊八吃腊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过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浓厚。十五以后,全市纸张店里,悬出了红纸桃符,写春联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了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陈列出来,跟着干果子铺、糕饼铺,在玻璃门里大篮、小篓陈列上中下三等的杂拌儿。打糖锣儿的,来得更起劲。他的担子上,换了适合小孩子抢着过年的口味,冲天子儿,炮打灯、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枪,挑着四处串胡同。小孩一听锣声,便包围了那担子。所以无论在新来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转,就会觉到年又快过完了。


  北平是容纳着任何一省籍贯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兴两县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怜的。但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会传染了许多迎时过节的嗜好,而且越久传染越深。我在北平约摸过了十六七个年,因之尽管忧患余生,冲淡不了我对北平年味的回忆。自然,现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几的年味存在,而这也就越让我回忆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14 黄花梦旧庐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七八个朋友,围了一个圆桌面,吃菊花钢子。正吃得起劲,不知为一种什么声音所惊醒。睁开眼来,桌上青油灯的光焰,像一颗黄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风吹得沙沙有声。竹片夹壁下,泥土也有点窸窣作响,似乎耗子在活动。这个山谷里,什么更大一点的声音都没有,宇宙像死过去了。几秒钟的工夫,我在两个世界。我在枕上回忆梦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顿没有吃完的菊花锅子给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睁了两眼,望着木窗子上格纸柜上变了鱼肚色。为什么这样可玩味,我得先介绍菊花锅子。这也就是南方所说的什锦火锅。不过在北平,却在许多食料之外,装两大盘菊花瓣子送到桌上来。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红火炉边,端上这么两碟东西,那情调是很好的。要说味,菊花是不会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这点情调。自然,多少也有点香气。


  那么不过如此了,我又何以对梦境那样留恋呢?这就由菊花锅想菊花,由菊花想到我的北平旧庐。我在北平,东西南北城都住过,而我择居,却有两个必须的条件:一,必须是有树木的大院子,还附着几个小院子;第二,必须有自来水。后者,为了是我爱喝好茶;前者,就为了我喜欢栽花。我虽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却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种。而到了菊花季,我还大批的收进现货。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饭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买两盆“足朵儿的”小盆,在屋子里陈设着。便是小住家儿的老妈妈,在门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卖花儿的担子来了,也花这么十来枚大铜子儿,买两丛贱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专门养菊花,像集邮票似的,有国际性,除了国内南北养菊花互通声气而外,还可以和日本养菊家互掉种子,以菊花照片作样品函商。我虽未达到这一境界,已相去不远,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难得些名种。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书房几间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种盆子,陈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二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须调整得它可以“上画”。在菊花旁边,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鱼缸,南瓜、石头、蒲草、水果盘、假骨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个大芜菁,去作陪衬,随了它的姿态和颜色,使它形式调和。到了晚上,亮着足光电灯,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着许多幅好画。屋外走廊上,那不用提,至少有两座菊花台(北平寒冷,菊花盛开时,院子里已不能摆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丛中,喝一壶清茶谈天。有时,也来二两白干,闹个菊花锅子,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养的。若逢到下过一场浓霜,隔着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满地铺了槐叶,太阳将枯树影子,映在窗纱上,心中干净而轻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绕,这情调是太好了,你别以为我奢侈,一笔所耗于菊者,不超过二百元也。写到这里,望着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断茎“杨妃带醉”,我有点黯然。

 

 楼主| 发表于 2006-4-3 23: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15 影树月成图

        北平是以人为的建筑,与悠久时间的习尚,成了一个令人留恋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离开,更进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条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万不得已,你也不会离开。那为什么?就为着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盐杂货店,或一个按时走过门口的叫卖小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


  我在北平住的三处房子,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号,以旷达胜。前后五个大院子,最大的后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书房,三间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临着一个长五丈、宽三丈的院落,院里并无其他庭树,只有一棵二百岁高龄的老槐,绿树成荫时,把我的邻居都罩在下面。第二期是大栅栏十二号,以曲折胜。前后左右,大小七个院子,进大门第一院,有两棵五六十岁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着我上大学的弟弟,向北进一座绿屏门,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说它。向东穿过一个短廊,走进一个小门,路斜着向北,有个不等边三角形的院子,有两棵老龄枣树,一棵樱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客室东角,是我的书房,书房像游览车厢,东边是我手辟的花圃,长方形有紫藤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个长院,有葡萄架,有两棵小柳,有一丛毛竹,毛竹却是靠了客室的后墙,算由东折而转西了,对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户,两间屋子,一间是我的书库,一间是我的卧室与工作室。再向东,穿进一道月亮门,却又回到了我的家。卧室后面,还有个大院子,一棵大的红刺果树,与半亩青苔。我依此路线引朋友到我工作室来,我们常会迷了方向。第三期是大方家胡同十二号,以壮丽取胜。系原国子监某状元公府第的一部分,说不尽的雕梁画栋,自来水龙头就有三个。单是正院四方走廊,就可以盖重庆房子十间,我一个人曾拥有书房客室五间之多。可惜树木荒芜了,未及我手自栽种添补,华北已无法住下去。你猜这租金是多少钱?未英胡同是月租三十元,大栅栏是四十元,大方家胡同也是四十元,这自不能与今日重庆房子比。就是与同时的上海房子比,也只好租法界有卫生设备的一个楼面,与同时的南京房子比,也只好租城北两楼两底的弄堂式洋楼一小幢。住家,我实在爱北平。让我回忆第一期吧。这日子,老槐已落尽了叶子,杈枒的树杆布满了长枯枝,石榴花金鱼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入了房子,四周的白粉短墙,和地面刚铺的新砖地,一片白色,北方的雪,下了第一场雪,二更以后,大半边月亮,像眼镜一样高悬碧空。风是没有起了,雪地也没有讨厌的灰尘,整个院落是清寒,空洞,干净,洁白。最好还是那大树的影子,淡淡的,轻轻的,在雪地上构成了各种图案画。屋子里,煤炉子里正生着火,满室生春,案上的菊花和秋海棠依然欣欣向荣。胡同里卖硬面饽饽的,卖半空儿多给的,刚刚呼唤过去,万籁无声。于是我熄了电灯,隔着大玻璃窗,观赏着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够人玩味。住家,我实在爱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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