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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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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 06: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舒乙:老北京原不是这样(上)
作者:佚名 来源:南方网 更新:2006-7-9 2:49:11 【字体: $ b n' l- X$ ]$ t2 b


  人物:舒乙,老舍之子,1984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是第7、8、9届北京市政协委员,第9届全国政协委员。担任中国博物馆学会副会长、中华民族团结进步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

  时间:2005年1月20日

  地点:北京安外东河沿8号楼

舒乙:老北京原不是这样

  前不久,我到北京出差,见到市府的几个官员,说起北京体育场发生的一件事,在诺大的体育场里,当客队入场时,全场有节奏地喊着“傻B,傻B”,而主队入场时,全场兴奋、张扬地喊着“牛B,牛B”。据说此事已引起北京市委高层的关注。他们想到了2008年的奥运会,想到了首都的形象,想到了文化和道德的凸现。

  有人用调侃的语言分析,北京文化其实是两种文化,一是官文化,二是爷文化,简而言之,就是牛B文化。牛B自然有牛B的道理。

  北京是什么?北京是首都。首都是一个国家的五官,最重要的衙门都摆在这里,它决定时尚,导引潮流,起新名词发布新概念,决定许多男女老少的命运和笑客。民谚曰:不到内蒙不知道酒量有多小,不到深圳不知道钱有多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有多小。

  任何一种顺口溜,都是一颗飞行的子弹,打那那爆。顺口溜是一种情绪,一种偏见,但谁也不能说顺口溜不形象、不犀利。不一定准确,但一定深刻。

  北京传播一种时尚,孕育一种习惯,滋养一种传统,沉淀一种风俗。时尚只需要一个季节,习惯只需要一年,传统需要百年,风俗需要千年。

  老北京人眼里的老北京,是简朴的四合院,走腔不跑调的小胡同,和那一群群人构成的老北京味、老北京腔、老北京调和那黄色块、灰色块在夕阳下构成的建筑群。那人,那物,那天,那地,那树,那草,透露出的一股气,一团魂,一种神韵,一种宽厚,一种包容。不嚣张,不跋扈,不泼皮,不蛮淫。

  我在北京见到了老舍的儿子——舒乙。舒乙正在看热播的电视剧《汉武大帝》,屋子里堆满了书,堆满了古董,不大的宅室,更像是一个书店,一个古董店,一个杂货店。清净的斗室有一种清澈的格调,清闲的生活有一种清高的味道,清淡的聊天有一种清爽的参透。

  田炳信:我每次来北京,觉得北京都有变化,路宽了,车多了,楼高了。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说句俗话吧,就是少了老北京味。

  舒乙:你说社会发展这么厉害,人们总不能用老的一套机制来约束,你的本事就在于你要因势利导,所谓的与时俱进。如果一点也不这样,那就很糟糕了。可是,我们在城市建设上,最可怕的是千篇一律。我曾经到过美国洛杉矶去进行文化交流活动,住在一个叫蒙特利公园的小城。那儿基本上是华人区。我惊奇地发现,此城中居然一座高楼也没有,通通是二层小楼,顶多三层,虽然比较陈旧,但从外形上竟找不出雷同的房子来,彼此都不一样,这一幢和那一幢极容易区别,建筑师总要千方百计地弄出点不同的花样来。我也去访问过三家著名的西部高等学府,它们的建筑风格完全各异,一处一样,毫无共同之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眼下国内的新建筑有如雨后春笋,比比皆是,到处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可是建筑的外观却老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千篇一律,形成了强烈反差。

  田炳信:你的观察,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到了什么程度?

  舒乙:我觉着,简直到了惊人的程度。首先表现在建筑外形上,大同小异,全国范围内由南到北,由东到西,建筑外形几乎是一个样的,没有个性,没有地域特色,丧失了自己的特点,而且全然不顾自己的传统,这个变化在我国的建筑史上恐怕是空前的。其次表现在建筑的外装修上,讲究贴白磁砖,不论是偏远的小城镇,还是中大型城市,甚至农村,全是白磁砖一贴到底。近来,兰、灰色玻璃又大行其道,不分场合,使用得达到了泛滥的程度。再次表现在建筑高度上,盲目追求高层,忽视低层、矮层和平房的建设,也忽视了错落有致。

  田炳信:这恐怕与建国后的历史原因有关。中国建国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规划,房地产开发也是近十几年的事情。今天中国大大小小城市的布局不合理,新旧参半,功能缺陷,是与建国后对城市功能的作用的不确定和政治的短期性造成的。从历史的角度看,今天我国地表的古建筑以明清时期的居多,原因是一个朝代建立后,可从从容容来建设一个国家,而我国建国后,基本上在国际的夹缝里生存,先是封锁,后是战争的威胁。城市就在这多变中成为了一个飘忽不定、变来变去的超大型积木。

  舒乙:你这话有一定道理。你像北京就比较典型,这二十来年,北京大兴土木,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有成绩,群众也满意。可是,问题慢慢地暴露了出来,随着危旧房改造迅速向市中心推进,随着商业大厦和行政大厦的拔地而起,北京城区内的胡同和四合院开始被大规模地、成片地消灭。北京人,以及全国来北京出差的人,甚至国外的旅游者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北京还叫北京吗?包括那些数以百万计已迁进城外楼房中的北京居民也慢慢地醒过味儿来,他们所熟悉的亲切的东西在迅速消失。往东单、西单一站,往东、西长安街上一站,向四周望去,哪里还找得出北京特色呢?如此下去,世界文明古都,人类最伟大的杰作之一——北京,将面临覆灭的命运。

  田炳信:人类的历史如果从房地产商的角度看,就是一部房地产的开发史。故宫、颐和园、长城、金字塔、科隆大教堂、帝国大厦、美国世贸中心,哪个不是房地产的杰作?而人类的一部战争史就是房地产的摧毁史。今天最典型的例子,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用摧毁美国的大亨建筑来实现恐怖主义的活动登峰造极,而美国的反恐怖活动也是以摧毁恐怖主义分子赖以生存的地上和地下建筑为手段,那怕它是茅屋、洞穴、帐篷。

  舒乙:北京四合院和胡同的消失,在上海不存在,在北京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问题,是每一个北京市领导人都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迫使你去回答,去解决,去承受它带来的越来越大的压力。世界文明古都北京是由两大部分组成的,第一部分是紫禁城和一批昔日的皇家园林。第二部分,占的面积更大,是北京的居民区,它的成片的胡同、四合院和由胡同组成的围棋棋盘式的结构。如果仅有第一部分,而没有第二部分,便不是北京。试想,绝大部分的胡同和四合院都消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交通部、全国妇联、市政协大楼、长安俱部式的大楼,你还能找到3000多年建城史和1000多年建都史的文化吗?还有什么故事可说吗?充其量是香港、东京、纽约的高楼翻版。而北京的民族传统、自我个性、地方特点、人文价值、光辉历史,对不起,都统统化为乌有了。

  田炳信:其实,我们还是缺乏历史感的大师,缺乏能跨越时代局限的规划大师。试想,再过30年,再过100年,一个城市的布局,一栋栋单体建筑,还能有多少能保存下来,还有多少建筑被定向爆破专家炸掉,又会有多少后人在痛骂我们,给后人留下一个杂乱无章,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空间限窄,交通拥挤,水泥桩林立,高架桥切割的城市。

  舒乙:北京原来是平的,是一个“饼铛”,现在成了一个大“铁锅”,而且里面长满了刺,像个倒过来的刺猬,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特征。现在,当胡同和四合院大规模在人们眼前轰然倒下,人们终于亲眼看见了问题的现实性、严酷性和可怕性。一方面,我们即将实现居住条件的现代化,另一方面,我们又即将亲手消灭一座历史文化古都。一方面,造福于当代人,另一方面,又造孽于子孙后代;一方面,政绩卓著,顺从了这一部分民意,另一方面,罪恶深重,背离了那一部分民意。真是矛盾,大矛盾!

  田炳信:城市建设讲究的是历史感、通透感,不以长官意志为转移,不被开发商牵着鼻子走。此外,城市建设中的急功近利、短期行为给城市带来的破坏性后果,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可以讲,由于受历史环境的局限,我们的城市规划由于政治、战争的需要,发生飘移,这是任何一个专家无能为力的。但是今天,中国的规划从无序到有序,从不引人注意到引起广大群众的注意,这是一种进步。一幢建筑物从诞生在地平线上,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没有地震、战争和美国世贸中心事件的情况下,要矗立在人们的视野中,他不像其它的物品,不看可以关掉,不看可以扔掉,他丑陋也好,壮观也好,只要你在这个城市生存、停留,你就不能回避。一条柏油路,3年内是自行车碾过,5年内是摩托车碾过,10年后可能是汽车碾过,是四车道,还是十六车道,预留的空间除了金钱的因素外,规划师的眼界和想象力也很重要。所以我讲,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负责城市建设的行政首脑和规划部门的挂帅人物,他们不仅仅需要有和我们一样的肉眼、凡眼,对他们而言,更需要圣眼、神眼。他们不仅只有我们一般的胆量,更应具备不俱传统权威的豹子胆,对后人负责的一颗菩萨心。

  舒乙:这不仅仅是豹子胆、菩萨心的问题,还是一种文化、思想和价值观的问题。我曾到过伦敦,伦敦使我最惊讶的地方,是它的老房子保存得极为完好。我不敢相信,这些老房子是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磨难的。我有一个好例子。老舍先生七十年前在伦敦住过5年。他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中文,先后住过四个地方,都是租的民房。过了七十年,我竟找到其中三处,都保存得好好的。老舍先生当时并非名人,租的房子在伦敦是极普通的,绝不会刻意为了他而把这些房子保存下来。我访问现在的住户们,他们对七十年前的事全都一无所知。然而却保存下来,而且维护得很像样子。抬头一看,其中一座上面有“1882年”的字样。

  说到我们这里,我们常讲北京历史文化名城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最辉煌的代表者和体现者之一。我们老是讲我们历史如何悠久和伟大,但是如果我们不保护它,总是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换成和世界上其他城市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我们将失掉个性,不会有多少人再来看它,也赚不到旅游、观光带来的巨大财富,更对不起子孙后代,因为文物一旦拆掉永远不会再生,全完!所以,我们大声疾呼,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全局性问题,并非是一个局部地方问题,在这历史的紧急关头,手下留情,采取一系列紧急措施,把祖先留下的、珍贵的北京历史文化名城遗产保护下来。积德积德!千万千万!

  田炳信:看来,透过文化的视角,你对城市建设、规划还是有独到的研究的。

  舒乙:研究谈不上,只是在北京住久了,有感情,比较注意这方面的事。

  田炳信:我觉得,你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是来自家庭的传承,还是来自敏感的一颗心?

  舒乙:可能跑的地方多,见的人多,也经历了一些事,我喜欢对很多事做对比。你比如说韩国,它本来是一个独裁国家,但近二十年来,他变得挺厉害的,大规模的运动会以后变得很有秩序了,已经很有秩序了,他经历过两次大的,一个是奥运会在它那里举行,一个是世界足球赛。居然这两个运动会把这个国家的精神面貌给改变了,国家振兴了,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到那里去考察了一下,那里的人吃狗肉,我们满族人就吃狗肉。后来我问一教授,他说我观察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变化,经过这两次世界性的运动会之后,我们放弃了吃狗肉。

  田炳信:为什么呢?

  舒乙:为什么呢,韩国人离不开狗肉啊!他说可是这两届运动会外国人把我们骂惨了。吃狗肉,太可怕了,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韩国人吓坏了,吃狗肉,他们不来。后来居然下定决心,不吃了,真不吃狗肉了。一下子改过来了!真做到了。这是什么,思想意识现代化,他真正的现代化,知错能改啊。第二个,全世界禁烟,中国是全世界烟民最多的,全世界三个烟民里就有一个在中国。世界已经公布了许多禁烟条例了,中国呢,作为一个大国一个字不说,因为这个吸烟有害健康是铁定的,有多少肺炎,多少心脏病,中国就是一个字不说。所以烟民非常猖獗啊,你揪住他,他反过来骂你一顿。到了国外,得到最脏的最蹩脚的地方去抽烟,厕所里。事情变成这样了,中国人觉得非常奇怪。好,韩国人跟我们不一样,这两个运动会把他们给制了。你要是这样抽烟的话,我们不来,运动员更不来。韩国人马上禁烟,谁敢在公众场合抽一只烟,罚款六万,那个老板要被罚得更厉害,一下就被制住了。跟世界一样了,不吃狗肉,不吸烟。第三,最讨厌就是不讲文明,随手扔垃圾,比如开着小轿车,“啪”一纸条扔出来了,“啪”一烟头扔出来了,这个是大忌。外国人说你要这样你韩国就是世界上最脏最不文明的国家,我们不来,你得把你这个制了。现在真的不乱扔东西了。所以这十年,韩国干净极了,就连最偏远的地方,也很干净。韩国人最要面子。这个对现代化来说很重要的,这个对中国来说几乎是改不掉的,对他们说改就改了。第四,咱们这最没治的就是不排队,那个车站人也不多,但有几个这样的人,就全军大乱了。没有一个像样的,每一个都是这么拥挤,比那有秩序的慢的多,没有秩序没有效率。韩国人原来也这样,现在他们讲必须排队,上公共汽车,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必须排队。运动会开完过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排队,韩国人非常惊讶,他说这个绝对是两个运动会之后我们坚持下来的好传统。我就想我们的2008奥运会,光是提“人文奥运”、“绿色奥运”。

  田炳信:还是不够的,我最近听说一件事,前不久在北京举办了一场足球比赛,诺大的体育场坐满了观众,当客队入场时,全场一起喊“傻B”,而主队入场时,全场又“牛B,牛B”,喊场不断,效果极为荒诞、壮观。此事还引起了北京市委的重视。

  舒乙:这不奇怪,习以为常。像你讲北京人说什么“傻B”、“牛B”,改不了。你的具体地提出来,你得有具体的解决办法。这就是理念的转变,现代思潮的冲击,你不是讲文明么,不是要向文明看齐么。没有具体措施,到2008年非乱套不行。你如果做不到很严格的在公众场合不吸烟的话,必须做到分为吸烟区和非吸烟区。不行的话就罚老板。具体得有严格的规定,如果你未成年是不卖给你酒的,在韩国,我有一个朋友他都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像十七八岁,他一进门,老板就说我不能卖给你酒。我这朋友说我都四十多岁,还不卖给我酒。老板说那你拿出你的身份证,他们不叫身份证,叫驾驶证。一看,哦。老板就是非常自觉的人。

  田炳信:非常自觉,非常严格。什么事情久了,都会形成一种习惯,好习惯如此,坏习惯也如此,我们常说的风气大概就是指这样一种东西。

  舒乙:你像中国的老板,无论什么人他都会卖给你的,你有什么规定他都不会遵守的。要加倍的,五倍的六倍的去罚那个老板,除了处罚未成年人,还处罚老板。他这个法律就等于有效了,大家自觉地遵守。美国汽车的超速,警察一看到稍微超过那个110,就禁止,嗯超速了,就罚款。那么中国人对这个事情就没把握了,咱们俩私了啊,给你点好处啊。美国的警察如果有一次被查出来受贿,就一辈子啊别干了,所以谁也不敢受贿。

  田炳信:任何一种法律、制度,必须有连续性、长久性,有其鲜明、易辩的操作性,才会有效。我们常说封建社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别忘了它还有另一幅联接着呢,“一人犯法,满门抄斩”。这一奖一惩,都是不得了。不然元朝近百年,清朝、明朝各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我相信也一定有一套上下可行、可彷的制度和规矩在里面。

  舒乙:韩国也是这样,他们自己也特骄傲,说我们进步太快了。而且我觉得他这个小国,比其他国家强的地方就是,他希望有自己的尊严,有他自己对于世界的贡献,有保护自己资源的义务。我去了以后,看到有几个可在全世界都推广的东西。你比如你刚才用的那个牙签,这个东西每年要消耗中国大量的木材。中国人有剔牙的习惯,消耗的木材特别多,每年要消耗大量的木材在这方面,还要进口木材,因为这都是好木头。韩国呢,有一个人喂猪,猪什么都不知道,哪知道剩饭菜里有牙签,猪全都喂坏了,猪都死了。后来解剖来看,胃里全都是木材(牙签),这也浪费了很多的木材。后来有一个重大的发明,是一个普通人改造了粉条机,粉条是硬的,他改造了粉条机,使粉条拉的特别直,然后呢有一个尖,发明了这个机器,用的就是做粉条的原料,把所有的木材全都节省了,这个主意,剔的时候很硬,一碰水就软了,猪也没事了。就这一个发明,他自己就成了百万富翁,还有专利。通过这个例子就说明韩国虽小,但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资源,很注意推广这种经验,就因为这个的影响,韩国后来废除了木筷子。我们也应该保护资源,爱惜木材,全部换成以前的筷子,最讨厌这一次性的,最大的资源浪费,全换成不锈钢的、铁的。他的生活里有很多很超前的东西。他这个意识开始往这方面发展,变成公众行为以后整个社会进步特别大。他自己就感到很骄傲,你看我比美国还强,比中国还强,比哪都强,我的资源已经很节约了。后来我一看,这个不得了,很多方面他已经很注意环保。比如说北京到处铺马路,铺马路也有坏处,它不是草,也不是土,而是硬壳的东西,它对那个热它不能吸收,只能反射到空中。韩国人对路面有很多微妙的处理,不搞成这个柏油马路,鹅卵石的,中间可以有草啊,或者干脆就是木头桩子的。

  田炳信:中国文化的核心之一,讲的就是“天人合一”,其实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就是最早的环保意识。资源永远是有限的,那像我们现代的人,都像疯子一样,对自然界的破坏、掠夺和开采到了疯狂、不可理喻的地步。好像地球上就活这几代人,以后的人怎么活,用什么,没人管了。这样长期下去,再过几百年,后人来写历史,一定跟我们批判历史上某个朝代一样,后人也会批判我们的,而且会批的更狠。

  舒乙:这主要是人们太急功近利有关,太浮躁有关。浮躁已成了人们的一种普通心态。这种心态的重要特征就是企图走捷径,不实务,一口吃个胖子,妄图暴发。一句话,投机取巧,用非正常手段摆脱贫困。

  在零售商业领域,经常没有利润规范概念,商品价格宛如变魔术一般:3个月以前,比如说,标价600元,3个月以后,大甩卖,居然标60元。顾客完全搞不清,此物到底价值多少,故而常常有上当受骗的感觉。马克思经典的价格价值理论在这种疯狂利润面前完全没有用,而且没有任何可比的联系。殊不知在国际上的正常的商业交易中,商业利润大约只能占售价的10%左右,不能更多。商业利润在狂飙的弊病显而易见,头一个冲击是对生产环节的冲击。生产衣服的赚不了什么钱,卖衣服的倒赚大钱;生产家具的赚不到钱多少钱,卖家具的倒赚大钱,诸如此类,此种现象会极大地损害劳作在生产第一线的人的工作积极性。这就来了浮躁:谁也不愿意花功夫在生产上,还不如在商业环节上去牟求暴利。

  在工业生产领域,经常依然是不注意自主开发新产品和科研工作,习惯于走以生产总值为龙头的单纯再生产型的老路,其结果由于没有技术后备,很快便会在同行的激烈竞争中败下阵来。在整个资源开发上,基本是利用多,保护少,或者是先开发后治理的主张依旧占上风。这就来了浮躁:谁也不愿意花功夫在可持续发展上,常常将摆脱贫困和避免环境污染对立起来。

  在职业道德上,常常是因为横向对比而产生心理上的不平衡,于是便动起利用职权的种种念头,干出种种腐败勾当来。

  田炳信:中国是一个正在转型中的社会,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从纯种社会转向杂种社会,从简单社会转向复杂社会,从静态社会转向动态社会,从理想社会转向现实社会,这种巨大的地理、观念、价值、道德的转型中,形成了空前的落差,反差。这恐怕是浮躁产生的根源。

  舒乙:我很欣赏上海人的敬业精神,他们不轻视小利,2分钱的买卖也争取去做,认认真真地去做,就在家门口,不怕丢人,不怕吃苦,而且是自己去做,不推给安徽人、苏北人、河南人或者四川人。他们不当“大爷”。他们不妄想一口吃个胖子。他们绝不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干,也不是投机取巧,老想着一下子天上会掉下什么馅饼来。这就是平常心态。中国现代化的成功绝离不开这个平常心态。

  田炳信:我们常说信仰,是一个空泛的大词,其实,这是一个浸透在社会每一个细胞中最具体不过的一个小词,常用词。人总要信点什么,不能什么都不信。文革中,最时髦的语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敢想,敢闯,敢干,敢说,那是一个什么都不信的年代。仰,高山仰止,那是一种尊敬、敬畏。人,如果不信不仰,那可就是老百姓常说的一句俗话:人要没有个蛋拽着,还不都上天了。

  舒乙:信仰是一个全民族的事,但首先是要有知识分子有信仰才行。知识分子,尤其是大知识分子,必须保持良知,有思考的独立性,能够从大局出发,赤胆忠心,为着绝大多数人民的利益,提出批评,提出不同见解,陈谏良策,发扬鲁迅精神,作民族的脊梁。这是知识分子真正价值之所在。社会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需要这样的“士”,需要这样的“德先生”。

  田炳信:大文化人,最大的品质是特立独行,有独立的思考,有独特的见解,有傲骨,无傲气。其实,在今天这个社会,很多人有傲气,无傲骨。我最近看到一些报道,说你对北京的文物保护提了一些不合潮流的意见,能否讲讲。

  舒乙:我们现在最大的一个毛病,很多领导主要想靠这种“新”来显示自己的政绩。这个受过去的毛主席的不破不立的影响,他先破,然后立新的。新的表示有成绩,是我政治方面最大的成绩。这个思想就坏了。

  田炳信:其实呢,来搞城市建设,就像现在常说的用形式主义的办法来解决形式主义,看似矛盾,其实质仍然是急功近利。前些年,我去过北方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缺淡水,不缺海水。第二,满山遍野全是草,中国人讲种树种草,为什么种草,种草快呀,当年就绿化,当年就见效,你种树那不得长几年。我这个市长下台了,这树还没有长出来呢,你种了几年那个树还没有长大,所以人现在那个浮躁,那个急功近利。以前封建社会讲官不修衙,现在这个官一上来就修衙门修得满大街都是,真是一大怪事。

  舒乙:他的思想恐怕还是觉得新的是他的政绩,老的不是,老的是前任的。

  田炳信:保护也不是,维修也不是,就得自己盖新的。

  舒乙:哎,就得自己干,全变成最新的,他就是觉得新的才是他的政绩。就这么个思想才导致一些领导人的反常行为。

  田炳信:北京有句老话,“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我看到一份资料说北京有街巷胡同六千一百零四条,直接称为胡同的有一千三百一十六条。从某种意义上说,北京文化也是胡同文化。可是随着城市建设的推进,许多胡同、四合院不见了,那北京文化最有底蕴的一块也渐渐地消失了。

  舒乙:北京的四合院、胡同现在消失的很厉害。我认为,北京的珍贵在于其“老”,而不在于其“新”。北京的“老”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北京的“新”却是充满了共性的。鲁迅先生说过,越是地方性的,越容易走向世界,越容易被世界所欣赏。北京要在“老”里求“新”,这是保护和利用“老”北京的出发点。

  当今,凡涉及保护一座文明古城风貌,特别是其核心地带,一般是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做法和原则的:一、不动外壳,内部实现现代化;二、拆旧建新。但真正实行起来,基本上却按照第二条原则在走,即大面积“拆旧建新”。这种做法是值得商榷的。它的弊端是过多地拆除了旧有的胡同、四合院。这样的旧城改造固然是发展了,现代化了,但失去了城市的历史延续性,不利于保持其固有的历史文化风貌,留给后人的是21世纪初彻底改造过的新北京,而不是建都850年的原汁原味的老北京。

  田炳信:但是不拆也不行,因为不说现在破坏,它这个破坏从文革开始,主要是这个人口的因素。一开始一个四合院才住一两家,后来里面住了十家二十家,里面这一大杂院了,厕所,房子里面隔房子,我也看过这样的房子,实际上已经破坏得一塌糊涂了。那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不拆行不行?

  舒乙:不拆。

  田炳信:那再回去维修。

  舒乙:所以比较复杂,以前北京城嘛,也就是一百万人,现在二环以内就有6百万,还有3百万流动人口,将近一千万,那比过去增加了九倍到十倍。那房子不够住,那怎么办呢,把所有的空地都盖成房子。这样的话呢,就是人口膨胀导致了。

  田炳信:那你当初十一二岁的时候,跟现在对比一下。

  舒乙:当初一家的人现在要住十家,一律是大杂院,就不存在四合院了。

  田炳信:就没有四合院了,除了个别的首长家的。

  舒乙:你侧着身走过去的弯道以外,就全是房子,质量很差的房子,都是临建的,所以这样的话就使所有的好房子统统破坏掉了,人口膨胀造成的恶果。所以第一个问题首先把人口压制住,首先是流动人口,他不可能负担那么重的人口负担,就是在城外建高楼,把相当多的人口移出去,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人移出去,才能保持住这种低的建筑。要不然只能盖高楼。

  田炳信:只能盖高楼。

  舒乙:所以这是客观上造成的一个,没有控制人口,这是一个原因。另外,我们的房产制度不行,一律都是公房,公房嘛,就不爱护,房产是私有的话,大家都爱护。这个原因呢,又把房子破坏掉了。而且现在什么都可以私产的,巨大的国营工厂都可以私产,房子又有什么不行,可以继承嘛。因为你想呢,一旦把政策,房地产的政策放宽的话,这个房子就是你的祖产,那干脆我就还给你,还给他,房子他第二天就把它买了,肯定的,因为他可以买高价。然后买的那个人就不得了了。

  田炳信:我有钱我修它,等于说是保护了。

  舒乙:你现在公家占有的,你又没有那么多钱。就始终是一个恶性循环。没有人来爱护它,所以全住坏了。

  田炳信:只住不修。

  舒乙:对啊,政策上的问题也导致了毁灭性的打击。加上领导者的思想,我要建新的,新的是我的,高楼是我的政绩,老的东西,明朝的清朝的这怎么是我的!所以你看明明是2008奥运会,它非要提个“新北京新奥运”,你为什么不提“老北京新奥运”?

  田炳信:能叫“老北京新奥运”就好了。

  舒乙:因为你从雅典奥运会就可以看得出来,大家之所以欣赏它,是因为它是个老雅典,没有说“大家一起看新雅典的”,没有,都是看那个神社,都是看以前的那个东西,看多少年前的那个城市。

  田炳信:对,老古董,都看老古董来了。

  舒乙:到北京来肯定也是看老古董,肯定是这么回事。

  田炳信:不看高楼,高楼那曼谷有,东京有,纽约有。

  舒乙:我曾经接待过一个斯德哥尔摩的老居民,他是驻北京的公使,北京呢,他少说也待了二十年,老了,卸任了,专门跑到图书馆去找我,说要写一篇文章,我说你写什么,他说,我对北京的看法。他说他有一个很好的经验,可以供北京来学习。他说我是老斯德哥尔摩人,斯德哥尔摩八、九年前跟北京一样到处乱拆,拆到最后啊,剩了很小的一块市中心的老城区,这个大概是0.8平方公里,很小,一小撮,但在最后一秒钟说不拆了,结果就这0.8平方公里就变成整个斯德哥尔摩最棒的地方,也变成瑞典最棒的地方。他说全世界每年有上千万人来看这个老斯德哥尔摩,它的旅游利润占整个斯德哥尔摩税收的百分之六十,他说我特别想把这一经验介绍介绍。

  田炳信:很好啊,北京还来得及。

  舒乙:他说我正好在0.8这里头,我的祖宅,原来根本不值钱的,后来国家保护,这祖宅也快成了国宝了,我要是把它卖了就吃大亏了,我们制定了一系列的办法来保护它,维修它,包括瑞典的首相要进这个地方,也要徒步,有严格规定来保护。他说因为我太爱北京了,所以我就想介绍一下。你把北京的这些老房子修理好了,外观保持原状,里面尽量现代化,政府做一些公共设施,装微机啊,电话阿,厕所啊,没问题的,外表保持原状,里面随便搞,骨架还是原来的样子,大量的人来看,不仅看,还来住这个。你的旅馆不应该是北京饭店,应该是这里,住四合院里,很好啊。

  田炳信:这个意见很好啊,写了没有,很好啊。

  舒乙:写了,在人民日报上刊登的,也引起注意了,正好有一天,北京市的新的规划正要修改的时候,刘淇当时还是市长,前年还是大前年,他说,我们要搞一个保护北京的规划,要搞一个新的城市规划,把几个意见最大的找来谈意见,我是第一个发言的,刘淇当时就把人民日报这篇瑞典人的意见拿出来,我们北京有几个区要好好学习一下,对我们保护北京有很大的指导意义。所有的区长吧,都投反对票。

  田炳信:都投反对票。

  舒乙:都投反对票,对,市里的几个领导,王岐山他们都还没有来,市里的领导已经觉悟到专家的意见,觉得你马上得停止拆迁,相应地制定一些办法。所有的区长反对,说不行,一律拆掉,建高楼,他们说这个建高楼是我的政绩。第二个呢,是我的财源,为什么呢,就是说我建了高楼以后,房地产商们由于有高的容积率,有高的利润,高的利润就有税收,税收就我地方掌握,有这个我就可以做到,如果没有这个光有政府拨的款,我做不到。压榨更多的利润,所以他说我们的立场,跟房地产商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后来我们总结了一个经验就是,老的文化古城、文化名城,这种改造和发展,决不能交给房地产开发商,要变成政府行为,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果交给房地产就是利润挂帅,利润挂帅就是建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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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06: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舒乙:老北京原不是这样(中)
作者:佚名 来源:南方网 更新:2006-7-9 2:57:14 【字体: 7 O3 }$ N J8 S* F' S3 C6 [3 U

  田炳信:可是如今政府也重视利润了。

  舒乙:那要好的多,因为那是政府行为,你完全交给房地产开发商的话,那是商业行为。

  田炳信:你刚才说得那个政府是站在房地产商的一边么?

  舒乙:一边,如果是政府行为的话要好的多,因为它是首长负责,如果首长明智的话,他可以拒绝。但是房地产他没有,它是利润制,它追求最高的就是利润。你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东西,它都毫不留情的铲除。但是你政府行为的话,文物局要说话的,这个不能动,噢,这个不动。房地产的话,不能动,怎么不能动,赶快把它扒掉!这个矛盾还是很尖锐,到现在也是这样,有了新的规划会好一些,但是思想不转变的话就不行。你像我们这有一个皇城,北京城里头有紫禁城,紫禁城的外头有一个皇城,等于是三圈。最外呢是北京城,中间是皇城,最里头叫紫禁城。皇城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了,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个范围是存在的。这个范围内全部是皇帝所有,老百姓不能进入,那么紫禁城和皇城之间的,全部是在外围的服务机构。

  田炳信:之间的也是服务机构,老百姓进不来。

  舒乙:对,进不来,联合国建议北京最好作一个保护皇城的规划,那么将来我们可以把它变成世界遗产,现在紫禁城也是世界遗产,因为它的肌理是存在的,结构是存在的。你把它好好保护,在这里不要建楼了,全让它好好的,等于是有一个比较大的紫禁城的外围,那么这个将来就是世界遗产,北京市基本上接受了这个意见,虽然也有高楼,但是可以慢慢把它处理掉了,纳入了以后,其中南池呢就是皇城边上,就开始要梳理它。原来说得好好的,叫做微循环。什么叫微循环呢,就是一个院一个院地搞,把它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就可以保护起来。所以你看有了这种想法,到具体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它确实是一个一个搞,每一个都铲平,重做,每一个都做一个二层楼的四合院。做好了以后,非常得意,说这个是我的政绩啊。

  田炳信:那是假的嘛,赝品嘛,赝品没有好东西,跟原来推平一样,一点一点推平的。

  舒乙:一样的道理,所以你看这个思想有多大的分歧。

  田炳信:现在有么?

  舒乙:拆了,他做这个微循环的时候就全部拆掉了,这就完全傻了。你哪怕是残垣断壁,那剩的,那也是真的胡同,这不得了啊,全部拆掉了。绝对傻,这是真傻还是假傻,还是利润作怪啊。后来有个领导把我请去,他说你看这个好不好,我跟他说你这个五个优点,为什么呢,他公众建筑做的好啊,地下全埋的管道,政府行为,一二三四五,跟着我说了,还有五个缺点,其中就有这个。然后,他很高兴要向刘淇汇报。他说舒乙来了,五个优点,他没有说五个缺点,后来,他要把我说的五个优点在《北京日报》发表,没有五个缺点。他把稿子全给我了,我说要发这个,不发!

  田炳信:后来发了没?

  舒乙:没发,光说五个优点,不能发。后来稿子是广州发的嘛,南方周末发的。有一年,我去罗马参观,到那我就吓坏了,市中心很大的范围里头,绝对是残垣断壁,一个好房子都没有,修都没修,到处就那样扔着,全都是大石头块,小石头块。每年好几千万人去看,就是看你这个历史嘛。它的墙上刻三张地图,罗马帝国大的不得了,真的把那个罗马帝国最强大的时候都画出来,一直到,恨不得到丹麦都是他的。中国元朝时候的这画,该多漂亮,但不敢画,呵呵。

  田炳信:有啊,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成吉思汗陵的座像后面,就挂着一张当年成吉思汗征服欧亚大陆的地图,那种壮观、辽阔,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我记得,当年传媒上吵得沸沸扬扬说中国要搞两个博物馆,一个就是你曾任馆长的中国现代文学院,一个就是文革博物馆。文学院办成了,文革馆流产了,什么原因?

  舒乙:有人不让搞,其实就是对文革否定的不够。

  田炳信:后来只搞了文学馆。

  舒乙:当时巴老搞这个文学馆的初衷呢,就是反文革的。初衷是达到了,因为巴老说中国的新文学也就是五四那一套,对中国的现代化有很重要的影响,毛也知道,思想要先行嘛,所以他非常重视文人的作用,重视鲁迅的作用,重视舆论的作用,这一套是毛所提倡的。但是后来越左,就全部把这些人打倒了,全部的作品都不要了。巴老呢,因为他亲身经历的,他知道他不是党员,但是他知道他的《家》,他的《激流三部曲》和其他的作品,培养了多少革命者。抗战的时候大批后方的青年到延安去,层层是需要检查的。所有的东西都不要,就简单的几件衣服,夹了几本书,在背包里面。到了延安以后没有书,就几本小说,所以他知道这几本小说培养了无数的革命家。你凭什么否定我,说我是牛鬼蛇神,斗我,我一定要建立一个文学馆,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放那,告诉我们世人。他是这个意思,我们多么地先进,我们不是反革命,不是牛鬼蛇神,不是坏人,不是白吃饭的,他是这个意思。

  田炳信:那现在收藏了有多少万件。

  舒乙:我们收藏了有五十万件。

  田炳信:1919年开始的,一直到……

  舒乙:会比1919稍微往前一点,它已经发生了,等于白话文的都全要,实际上就是20世纪的文学都全要了,也不是说到1949.

  田炳信:这个文学馆的馆藏量,在全中国是个什么概念?

  舒乙:唯一的,这个各个地方也开始效仿,比如说河北省也开始建立河北文学馆,那都是地方性的,全国性的就这么一个。全国的,不是说非要有名的,没名的,只要是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国当代文学,全都收进来,以全为主。研究整个二十世纪所有的文学现象。包括错误的,包括黄色的,你可以研究所有的文学现象,没有任何问题。这个一定要全,不全不成。

  田炳信:所有的手稿。

  舒乙:所有的出版物,原始档案,也包括手稿啦,包括书信、采访,有关的一切吧。作家的所有照片,甚至大作家睡的床,文房四宝,他的书桌,全收起来。要什么有什么,这个工程比较庞大。

  田炳信:从你主持开馆到卸任有十几年吧,这十几年收集书籍、文物还有手稿是不是经历了一个真实到扭曲再到复原的过程。不是说从书籍本身,而是从这段历史来看,文革时期它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文革以后被抹煞掉了,现在慢慢在复原,你看那个对胡适的评价,就归位了,怎么说呢,以前呢说起胡适,怎么说呢,好像用这个词不准,好像就是一个和鲁迅对立的角色。认为鲁迅呢是硬骨头,他是软骨头,我现在看有关鲁迅的文章,过去太高大了,高大了也就是半个圣人了,也在慢慢归位。

  舒乙:我们这个工作应该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中国动乱太多,革命太多,运动太多,大批地消灭东西,有了这个馆以后呢,凡是能找到的都给集中起来,这样都给集中起来,就能够给后代人看,也给世界人看。中国的新文学给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起过多么重大的作用。这个呢对提高大家的文化水平非常有必要。进了这个馆以后,不管你多调皮的孩子。他对这个文学,有了一种尊敬的感觉。对人的心灵的陶冶会起极大的作用,一看我们有那么多的作品,我得去看一看,我得记住他们。有很多圣人。作家原来在人们心目中,挺崇高的。

  田炳信:历史是割不断的,但割断的历史在以后的时间中还会被续上,只不过是一块有过伤疤的历史,打过补丁的历史。时间真神奇,能让假的永远变成假的,能让真的最终变成真的,这也不是以那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舒乙:我们走了几十年,好多思想就顺理成章的走下来,就继承下来,该否定的没有彻底否定,以为那就是对的,那就非常可怕。

  田炳信:我看过一个报道,说有一动物实验,一开始,有五只猴子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上头有一串香蕉;科学家装了一个自动洒水装置,猴子若想吃香蕉,就有水喷出来,使五只猴子变成“落汤猴”。猴子们全都尝试过拿香蕉的后果,达成一个共识,只要其中有一只拿香蕉,全部的猴子都会遭殃。科学家慢慢把猴子换掉。新猴子加入后,马上想要拿香蕉,其他四只吃过亏的旧猴子就把它痛扁了一顿。新猴子心有不甘,试了几次,被打得满头包。于是这群猴子并没有尝到水灾之苦。又有新猴子加入,换走一只旧猴子。新猴看到香蕉,猴急得想拿,结果也被其他四只猴子捧了一顿。后来每只曾被水喷过的旧猴子都被换掉了,但还是没有哪只猴子敢动那串香蕉,猴子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想拿香蕉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这其实,就是传统的力量,传统有好,有坏,坏的传统一旦形成一种共识和认可,比好传统的破坏力、冲击力还大。

  舒乙:人和猴子都属于灵长类。人们往往弄不清什么是真传统,什么是伪传统,就糊里糊涂地应承下来,其实,人类真正的文明的每一次迈进都是在传统与反传统的博弈中前进的。老舍具有一种反传统的情结,这是“五。四”时期一代精英共有的个性,代表了那个时代最为先进的思想。在他们看来,不违背自然,不扼杀天性,不牺牲自由才最有利于人性的成长。

  田炳信:你是经历过“文革”的人,“文革”对你,对你的家庭应该说有很大的刺激吧?

  舒乙:受了大刺激,受了大损失,受了大打击。对四人帮,应该否定得非常厉害,鞭挞的非常厉害,决裂得很厉害。但现在有些东西又在复活。有人护着这个,千万别说,说了就丢我的脸,但邓小平当年他们蹲过监狱,下放劳动,所以他们彻底否定“文革”。现在网上又出来了广泛传播的文章——评文革的十一个伟大贡献,等等。

  田炳信:有么。又出来这样的文章了。

  舒乙:非常多,你不批判他,那个左的东西,它还会冒出来,我们一些干部在经历了那段经历以后,已经彻底抛弃的一些东西被他们重新找了回来。批判的不够,又重新找回来了。

  田炳信:人们说历史都是重演的,现在有这个危险,但怎么演还不知道。

  舒乙:巴老曾经说过,我最听不得样板戏。为什么呢?因为正在大演样板戏的那个时候他正在牛棚,他在受罪,他在挨批斗,那是他的伴奏曲。

  田炳信:背景音乐,悲惨的背景音乐。

  舒乙:对,巴金说他一听见就发抖,一秒都不能忍受。

  田炳信:巴金说的?

  舒乙:对!

  田炳信:能谈谈巴金吗?

  舒乙:巴金犀利深邃的思想,正直,自省,都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此外,巴金和老托尔斯泰有一个共同点,追求“言行一致”,在这一点上,他们极相像。当然,“言行一致”做起来很难。由于难,所以可贵,值得说,值得钦佩,值得学习。巴金的心和老托尔斯泰的心是相通的,他们的心是伟大的心,是严于律已的心,他们常常用鞭子抽自己的心。巴金最讨厌的事便是向奴隶扬鞭,他为反对这种丑恶而战斗了一生。可是,他却时时刻刻在抽打自己的心,为了绝不再说空话、假话、套话。

  田炳信:当年,有一批作家,他们自省、律已,文如其人。先做人,后写字。起码有一种为人为文的神圣感,而现在这种神圣感也没了,从痞子文学,然后呢又出现了下半身文学,腰部文学,乳房文学。文学就跟那鞋带、妓女差不多了,让人感觉乱七八糟。

  舒乙:你看那个年轻人对于流行歌曲、港台歌曲的热衷啊,绝对超过我们的想象。相反呢,他对其他的东西呢,一点不爱。这种导向是非常可怕的。你现在分析一下,你拿十首现在港台最流行的歌曲和我们现在原创的那个歌曲,那个歌词啊,我们看应该是无害的,但是如果一个青年把它当成是最高的东西来崇拜的时候,危害就出来了。他没有什么更高的理想可言。庸俗的东西,这个东西无害,不要限制,可以放开,很快啊,但一家伙放开以后特别是地方政府,好多公款去请唱。老百姓受苦受难,它却花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这个问题是最应该禁止的。你看那个美国的很多电影,他其实里面很多伦理,很多人情味很浓的东西。它不下贱,很少说教,但他传递给你的是很高尚的道德。

  田炳信:美国前些年有一个事,我们叫下岗,他是被老板炒掉的一个普通的工人,他在地铁站,也是等车吧,有一个人掉下铁轨,他当时是奋不顾身冲上去把他拽上来了,就这么一件事。当天晚上,他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美国总统打来的,一个是炒掉他的老板打来的,让他再回去。然后呢,媒体很大的炒作,但最起码人家透露出这种信息,从最高领导人,到他的老板,对这件事,从道义上,给了很大的欣赏。我们有这种事么?我们没有。实际上我们媒体传递啊,就像一个乳房,你滴的是什么,是血啊,乳汁啊,是墨啊,还是毒汁啊,我们现在报道滴的是毒汁啊!这边讲那个乞丐是假的,不要去怜悯他;这边市委书记撞车跑了,顶包案。这边肝有病,然后眼上、耳朵上、嘴上、身上肯定都有伤出来。家里要装防盗门啊,晚上凡是往这里过的好像都是小偷。我说这报纸往外滴的是毒汁啊,时间长了大家会怎么看呢?我看到一个标语说“今日不努力工作,明日就努力找工作”,我说这是什么话啊,我自己也搞企业文化的,你的员工全有病,身体有病,精神有病,那叫什么企业文化。那叫压迫人的文化,收拾人的文化。我说中国人的文化不是这种东西,这都是从欧美学来的,进去看见标语就紧张,这人没病就吓出病来了。另外,我听说68年的时候,我看的报道,说你父亲是被评了诺贝尔文学奖,是有这事么?后来是因为他去世了就没有评成。

  舒乙:这个事啊,我现在不是特别愿意谈,他那个档案没有公布,诺贝尔档案没有公布,所以他现在还是一个保密的状态。它是五十年还是多少年才解密。他们当时怎么讨论的吧,找不到那个档案的证据。十几个评委里头有一个人汉学家,马月然,中文名字,瑞典人,他否定这件事。不可能是老舍,他说话呢,很权威,因为他是个评委,可惜呢,他当时是个局外人。

  田炳信:他那个时候也年轻嘛。

  舒乙:他说不可能,他那个时候还是个普通教授,所以很多人就信了他说的。而且他认识老舍,他在北京当过文化参赞,很多文人他都认识,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年轻。我得到这个消息呢,是从日本人那里得到的,改革开放以后,有一个日本人说我是专程来的,他说我知道这件事,中国人不知道这件事,他说我们日本人知道,我们认为非常的重要,所以我们来传递这个消息,就是68年,川端康成得的那个诺贝尔文学奖,本来是老舍的。我们日本人怎么知道呢,就是那个川端康成去领了那个诺贝尔奖金,回日本以后,庆功会上,瑞典驻日本的大使说了几句,原本是给中国人的,可惜他死了。

  田炳信:诺贝尔是给在世的人的,有这一条。

  舒乙:可惜他死了,不能发给已故的人。所以就没有再次投票了,投票呢,以后就有内部的商定,说泰戈尔以后,二战以后,还没有给过东方人,说还是给东方人吧。他说剩下那四个人只有川端是东方人,但是他说我们不受这个约束,都是秘密投票嘛,投票最多的果然就是个东方人。所以我们日本人知道。

  田炳信:那我想他这个应该是真的,那他讲的这个话应该是真的。当时就披露出来了,不是现在才提起。

  舒乙:这个呢,在日本报纸上有反映,所以我就想让日本朋友,就帮着找日本当时的报纸也可以。没找到呢,就是这个事出来了以后,马月然否定这件事。但是现在慢慢的吧,又有这个说法。萧乾先生死了以后,有一个人突然主动写了一篇文章,她说这事我听说过,为什么呢,因为她当时陪着萧乾上挪威去,旁边嘛,等于和瑞典是近邻,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们挪威的权威人士,当着我的面讲给萧乾听,跟日本人讲的完全一样,一点不差。这个当然是间接的,最近出现了间接的。他当时是这样的,诺贝尔评选是很复杂的,好多次筛选,提名的话可以好几百。因为是很多很有名的人被邀请来写推荐信,可以好几百,然后筛选筛选,到了最后最小的圈子,剩五个人。那么这五个人,就要念全部的著作。当时评委很少,现在评委是十几个了,这十几个要把这五个人的全部著作都要念过,念完了以后不讨论直接投票。

  田炳信:凭感觉。

  舒乙:秘密投票,最多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中选者。并不是凭他的某一个代表作,他的全部的,他说你们中国人就很惨,我们没有人认识中文,中国人为什么始终不能进入我们的视野,看不懂,除非你有大量的外文才行。他说我们瑞典人呢,懂法语、德语、英语、瑞典语,这几个语言我们是能够自由阅读的。你们的东西如果能翻译成这几种,我们还是可以把它找来。可惜呢,没有。就怪了,就老舍有大堆的英文,包括瑞典文,他说中国作家有瑞典文的几乎没有。我们都拿来念了,觉得老舍的很好。

  田炳信:那么老舍又为什么能取得评委会认可呢?

  舒乙:除了他的作品具有的独特魅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老舍是“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的受害者,这又无意中符合评委会的政治偏见。

  田炳信:诺贝尔文学奖是带有很大的政治倾向的。

  舒乙:可是一念他的东西呢还真好。他们还不是完全政治性的,还有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反正秘密投票嘛,不能左右任何人。大概的故事就是这样的。老舍先生在1946年就到了美国,美国国务院请的。美国国务院为什么邀请他去,二战的时候啊,苏联请了两个中国人访苏,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矛盾,两个不是同时去的,分别去的。其实苏美两个大国,战后呢,想把中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要争取中国有影响的左翼的文人到他那个阵营去。当时美国在中国有一个非常有影响的文化人和外交官,叫费正清。他向美国国务院有一个建议,他说中共战后的势力很大,而且中国的确比国民党廉洁,苏联已经邀请了郭沫若和茅盾,如果放弃了中国的这一块,那么中国就成苏联的了。一定要邀请另外的文人,但一定要是中偏左的人,访美。这样等于拉中国文人到这边。当时呢,1945年以后,《骆驼祥子》被翻译成英文,一年以后变成畅销书。他的畅销书的概念,就是各种版本一百万册。《骆驼祥子》一百万册,变成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这样老舍的名字就当然很大,因为这是第一部中国长篇小说在那里畅销。说还要再选一个,共产党,比如说周扬。后来费正清到处找周扬,找不到,那个时候内战快打起来了,都躲起来了,哪找得到。说那再找一个共产党员,当时说像欧阳山这一类的也找不到。那把曹禺叫来吧,这样,老舍和曹禺在1946年春天应美国国务院之邀,作为美国国务院的客人访美。在美国讲学一年,就等于在美国周游列国。那么这一年过去了就到了1947年,国内打起来了,曹禺回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06: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舒乙:老北京原不是这样(下)
作者:佚名 来源:南方网 更新:2006-7-9 3:00:43 【字体: " [2 |" o: ^/ n& s

  田炳信:老舍没有回来?

  舒乙:就居留在纽约写小说,一家伙呆到1949年。这个时候国内也就天下定局了。开第一次文代会,文代会是“十。一”以前举行的,是第一次大的活动,比工会妇联都早。文艺界的作用么,等于说是国统区和解放区的两只文艺大军会师北京,那时叫北平,周恩来就说现在缺一人,老舍先生在美国,你们赶快把他叫回来,有用武之地。我看过那封信,等于二十多个委员联名写的一封信,让地下党送给他。这个所谓的地下党就是在美国的地下党,把这个信送给他们,还没有交给老舍本人,老舍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决定离开美国。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12月12号,“十。一”都过了,他回来的最晚,这样就等于46年到49年底都在美国。干什么呢,第一是写小说,第二是他翻译小说。他觉得美国人太不了解中国文学了,中国文学挺棒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讲演,他和曹禺两个人英文都特棒,只讲三个人,不讲他自己,也不讲曹禺,三个人谁呢,鲁、郭、茅。他们还挺左,讲鲁郭茅,底下中文系的人都说,鲁迅是谁啊,他们两个大怒,后来转到西部的时候就不讲了。他们听不懂,完全是对牛弹琴。但是回到纽约以后,他就决定翻译自己的东西。他在的时候已经有《骆驼祥子》了,然后就把《离婚》翻译成英文,把《四世同堂》翻译成英文,把《古都艺人》翻译成英文。等于他在美国的时候五大部长篇小说都翻译成英文了。紧接着就由英文传到欧洲去了,什么法文、瑞典文、德文。所以北美和欧洲知道中国近代长篇小说始自老舍。

  田炳信:从老舍开始的。

  舒乙:组织翻译的,你比如《四世同堂》的翻译就很奇怪,他找一个传教士的女儿,这个人长在山东,能听得懂中文,会说中文,但她看还是有困难的,起码不那么利索。老舍怎么办呢,他为了更快起见,他自己念,那个人听得懂中文嘛,马上就在脑子里,哗的翻译成英文,然后给他看,是这样么,等于是共同完成的。

  田炳信:就像古代翻译佛经啊。

  舒乙:这样的话呢,在他的组织下,五大部在他那会就翻译完了。接着就有欧洲版本的了,欧洲人就知道了。

  当时来说,因为到了49年以后吧,东欧的留学生到了北大,他们学了几年,回去以后,54、55年吧,开始用中文翻译中国的作品。但这局限于东欧。这个是有中国人翻译的,同样的《骆驼祥子》有49年那一批,又有五几年那一批。那批是由英国人翻译的,这批是由中国人翻译的。

  田炳信:英文版本是由老舍先生自己翻译的。

  舒乙:对,对。所以当时要看他的东西比较容易,当时要评巴金的,比如68年评诺贝尔文学奖,还非常困难,一本都找不到。

  田炳信:所以就不可能,没有。

  舒乙:没有基础。

  田炳信:那你去年去美国,跟你了解老舍这个有关系么?

  舒乙:我不是这一年去的,我是前几年啊,专门向美国申请了这个基金,搞这个课题,有一个富翁,说最好跟中美有关的。我说现在需要按照老舍走过的路线再转一遍,收集一些东西回去,这样我就走了一遍。

  田炳信:有什么收获么,等于是在美国的大地上又走了一圈。

  舒乙:见到了很多照片,收到了很多文稿、书信,也找到他一些朋友。

  田炳信:你没有把研究父亲的这个足迹写成什么?

  舒乙:写成报告了,留在美国,出版了。

  田炳信:写本书,也行啊。

  舒乙:那不行,还是内容少,因为很多人已经故去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九几年了,他是四几年去的。

  田炳信:半个世纪了。

  舒乙:好多人找不到了。他当时最好的朋友是赛珍珠,我就到赛珍珠的庄园去,但只有她女儿在了,她不在了,但她女儿说还记得,她那个时候还小,她说记得老舍先生长什么样子,对他有印象。

  田炳信:还有一个事,你可能不愿意讲,就是说老舍先生当时在太平湖投湖自尽,认为那是他必然的选择。为什么会这样的?

  舒乙:他性格所致。他这个性格里头,他是个很随和的人,热爱生活,一般的人很难想象,这么热爱生活的人会去自尽。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这种人吧,自己心理头有一个杠。

  田炳信:有一个底线。

  舒乙:越过这杠就不行了。但是他会为自己设一条最后的防线,过了这条线一切都会改变了。这不是任何人都能达到的,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老舍是个坚持底线的人,他的死是他的人格和气质所决定的,他的选择也是早有准备的。

  田炳信:生死观说到底也是一种大人格,大态度。那就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不低头、不下跪。平时一个人的性格可能非常地热情,非常地随和,非常地幽默,非常地友善。

  舒乙:对,他多次形容过自己,他说他跟自己母亲很像。他母亲一个不识字的人,但很愿意帮助别人,特别热情,能拿的出一分钱,决不拿半分钱。因为她是个寡妇嘛,丈夫死于八国联军。做工人,做佣人,做下人,做伙计,这样把孩子几个带大的。他说我比较像她,在乎骨气,骨气比我的生命都还重要。这种生死观,就是对死的选择。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做不到的,但一些伟人就是要选择自己死去的方式。这是极其理智的人,极其勇敢的人,极其有骨气的人,他们要将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交给命运。老舍就是这样有自己生死观的人。他把骨气看得很重,比名重、比利重、比生命重,这是一种标准。这样的人在面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命运与个人命运孰轻孰重时,就会为国家的利益牺牲自己,这也是一种标准,如果没有这种标准,碰到大是大非问题或是茫然失措,或是随波逐流,或是走了错误的路。所以我现在发现一个文章是44年的,就抗战的,他就把他这个,他说诗人,国家有患难的时候,六个字,他说“投水,殉难,身谏”。

  田炳信:就是以身来劝阻的意识。

  舒乙:对。

  田炳信:那他选择了第一个。

  舒乙:三者是一致的。殉难,身谏。为什么是这个呢?这个恰恰是44年,这个在历史上记载得很少。日本人从贵州省方向迂回包围重庆,在咱们这个历史上不记载,在国民党那个历史上可能有,重庆大乱,怎么个乱法呢,准备向西康迁都。有人问老舍先生,因为他当时是后方文艺界的最高领袖。别人问他怎么样,他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北方就是滔滔的嘉陵江,那就是我的归宿。重庆人听了这样一句话非常吃惊,其中有一个人后来做了文物局局长,叫王野秋,当时跟着冯玉祥在从军,专门给老舍写了一封信。他问当真么?老舍还真给他回了一封信。到文革后他把它拿出来了发表了,我觉得特棒,老舍先生是这么回的,他说:此话当真,我看不出来向西跑有什么作用,我也没得跑,好在嘉陵江,又近又没盖。

  田炳信:嘉陵江没盖,呵呵。

  舒乙:没盖,他还保持者他那个幽默。

  田炳信:已经从北京跑到重庆了,没什么希望了。

  舒乙:由此可以看出他那句话啊,国家有祸难的时候,殉难,就后来他那个行动,完全就是这一套。

  田炳信:有人说,也有人曾认为,“文革”中老舍先生要是再挺一挺也许就过去了。

  舒乙:老舍迈不过这个坎儿,即使1966年8月24日过去了,后面的日子他也过不去,这是他的生死观决定的,他不能忍受人格的侮辱,他不能丧失骨气,不能说假话,不能违心,所以便不能忍,他只能以死抗争,别无选择。绝大部分文人啊,在“文革”的初期,都是跟着毛走的,很不理解。很多文人都觉得我没有罪,没想通“文革”怎么会这样,但他(毛)是对的,好赖要跟着他走,包括巴金都是这样。

  田炳信:这样他就活下来了。

  舒乙:这样他就活下来了。有一次,上海不是有一个人叫黄裳,跟巴老聊天,说我要是老舍我就不这样,意思是我忍一忍就过来了,巴老平时说话非常和气啊,那次巴老火了。

  田炳信:火了。

  舒乙:听他这样一说,火了。他立刻就说你胡说,非常严厉。他说你去给我自杀一个试试,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巴老他很理解这个。

  田炳信:巴金对老舍先生,一个是感情深,一个是了解也深。

  舒乙:性格所致,一个是他骨气非常重要;另一个就是他宁折不弯。士可杀不可辱。

  田炳信:真正的传统思想。我觉得这个满族人挺有意思的,为什么提到这个满族啊,他民族,一个民族和一个民族他有不一样的东西。平常不这样,他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对于汉族人来说很难想象。当时光绪退位的时候,南方很多的家庭,满族的,集体自杀。向北边叩拜,完了以后,全自杀。

  舒乙:我后来研究老舍的时候,研究他的身世,因为我这个比较有利,我研究他的身世的时候,发现他的人生里头有几次大的转折,转弯转得挺厉害的。这个可能是他性格所致,换了另外一个人吧,完全可能走另外一条路。这很怪,这是他的性格,我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说,爱念书,穷孩子,没有钱。整个这一家,所有的祖辈包括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识字。

  田炳信:老舍家。

  舒乙:但他爱念书,靠别人的救助,念了小学私塾,但到中学没钱了。当时有公立学校,一二三四,一中二中三中四中,可以不要钱,但是要交保险押金。

  田炳信:交不起。

  舒乙:就几块钱交不起。交了这一次,就解决问题了,好不容易凑齐了,上了半年。突然出现了师范学校,师范学校里一分钱不要。洋学校,他谁也没说,就去报名了。非常优秀,1000个人取50个。

  田炳信:录取了。

  舒乙:对,发榜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回家告诉爸妈,小孩子,初一啊。我有学上了,你不用为这个钱发愁了。然后他上学的时候走读么,不是师范,还是公立那个,中午是要回家吃饭。打开锅盖一看,什么也没有。不吃了,回学校了。

  田炳信:饿着肚子走了,知道家里没有吃的了。

  舒乙:也不说话。姐姐,比他大的多,织那个布,看他没有袜子,那个时候没有洋袜子,看他穿的是破袜子。补丁啊,给他做了双白的袜子,从不跟家要。没法跟同学比这个,我比什么,我比功课还有品德,那个时候叫修身。小时候就是这么一个人,非常有个性。

  田炳信:有志气。

  舒乙:那后来他在师范他就好了,师范里,一切都有供给,就不回家了,成天住在学校。功课好,他是个全才。但他数学不太好,他也不喜欢,大概理解力也不行,就这方面有些困难。他平时跟我们开玩笑也说,我小时候老是不及格,我妈还真以为他不及格,以为就国文好,作文好,讲演好。实际上不是,我把他的成绩单找出来了,总成绩第五,证明还是非常用功的。

  田炳信:全面的。

  舒乙:就好强,家里穷,但我这方面我得撑得住。所以我后来找到一本他学校的年鉴。当时高等学校非常少啊,最大的文学家全到当时那师范学校,像鲁迅教师范的嘛。就这么一批人,当时最大的一批文学大师。写的那诗,当时还不是“五四运动”,都是写的旧诗。年鉴都是登一些大文人的诗,旁边突然登一学生的,就是他的,作得特棒,古诗。证明他在学校非常优秀,所以后来他说,他当时有一个老师,实际上也就是他校长,待他如亲子,那是绝对赏识他。就现在这个故居里,他还老挂一副字是校长的。大概这些人对他很器重,大概自己受益也非常大,他也非常感激他。

  田炳信:就你父亲他帮人也帮了很多,愿意帮人。

  舒乙:就是你没接触过老北京,特别是满族的老北京。绝对客气,不是虚的客气。

  田炳信:真的客气。

  舒乙:还透着特别亲切,说话慢慢的,很轻的,我接触过很多老北京。“五。四”以后,他毕业了,马上就当了校长。老太太特别高兴,因为他回家的时候跟母亲说,现在可以歇一歇了,你不用那么辛苦工作了,我来养活你。老太太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小儿子,一高兴不要紧,要给他娶媳妇。老太太自己也看重了一个自己姐妹们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下了定金,要娶。他说平时很孝敬妈妈,生命都是妈妈给的,特别这么一个贫穷的好强的妈妈,但是当时这个“五四运动”刚刚发生,就是觉得五四时代给我的这点自由我绝对不能放弃。他也没有对象,但是自由这个是至高无上的。他就沉下脸来跟她妈妈说把他推掉,这个不能服从命令。妈妈觉得很奇怪啊,儿子从来都很孝顺她,说那可不可以,我已经给人家下定金了,要退掉,你就等于把这个姑娘糟蹋了,嫁不出去了,等于给人家退回来了,你得对这个负责啊。他说这个我不管,跟母亲说你订的你去想办法。

  田炳信:呵呵。

  舒乙:妈妈说这不行,这你得听我的,这时候儿子突然一句话,要这样的话我不养活你了。掰了!这个时候,妈妈吓坏了,把三个老姐姐叫来了,说这小子坏了,你们给我想办法。去跟人家下跪去,去跟人家道歉去,跟人家说我也确实没有征求他的同意,他不干。这三个姐姐就非常为难,这个时候弟弟就找她们了,说这事你们一定要给我办,说我现在是“五四运动”影响下的新的青年,我要维持我这个自由,我唯一的一个权利,我不能牺牲掉。结果后来真给人家下跪了,退了这个。从此以后儿子不敢见妈妈了,觉得太对不起她了,自己觉得心里有愧啊。不敢回家,又饿,大概是冬天吧,用现在的名词,得了猩红热。哇,就要死了,那个时候没有好办法。街上转转,大概发了很高的烧。当时他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但是他在昏昏状态之下回家了。回家刚把门一打开,嘭,就晕在地上了。就这个病让母子和好了,母亲就赶快去请大夫,那个时候大概还有那宫里的老医生,请来看,下药下得特别猛,猛到什么程度啊,他在一篇散文里写过:病好了,头发一根都没了。他说跟一个灯泡一样。

  田炳信:那就是热症。

  舒乙:从此以后,母子讲和了。从这里看得出来他的性格。

  田炳信:我看了一篇文章,老舍投湖那次,你守了一夜灵。

  舒乙:大半夜吧。当时在太平湖,文联一个造反派头头在,他以前与老舍先生和我们家很熟,见到我竟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出示你的证件。”之后就走了,只说了句“赶快处理后事”。他的司机以前给老舍先生开车,平时也很熟,临走时司机悄悄跟我咬了一句耳朵说:“这个地方有野狗”。他是嘱咐我要守好父亲的遗体啊。我十分感动。那时很惨,天完全黑了,并且下起了大雨,我不能离开,也没办法同家里人联系,只好一个人守着父亲的遗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下起雨来,我在雨中落泪。那是我终生难忘的记忆。后来在一篇散文里我写过:不知是雨在落,还是泪在落。

  老舍在四十岁时,曾写一篇200字的自传,全文如下:舒舍予,字老舍,现年40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3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篇,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27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34岁结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闲时喜养花,不得其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事,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此而已,再活40年也许能有点出息。

  幽默,真实,自信,坦率。浓浓的北京味,烈烈的文化味,锵锵的传统味。一布衣,一书生,一真人,跃然纸上。人总需要点人味,人群总需要点敬畏。这些,今天太少了。正因其少,因其稀罕,才有了今天的呼唤、渴望和等待,才有了人群的焦虑、浮躁和沸腾。“知足长乐,能忍则安,和为贵”,他不是弱者的自言自语,他是一种人生观、价值观和生命观。他的底线是足有多足,忍能又忍。知足是一种外比的结果,能忍则是一种内探的结果。知足是上线,能忍是下线,谁也不能超越这两线。

 

 楼主| 发表于 2006-10-8 06: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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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法联军为何要烧掉圆明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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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被说成是人民的“耻辱”,每到危机时刻就要往事重提。但我问过许多人,当年英法联军以什么理由或者说是以什么借口烧毁圆明园,却没有多少人答得上来。人们想当然的认为:帝国主义对外扩张血与火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所到之处的野蛮行径。

不过,难以想象的是,当英国及法国的道德水准只是停留在烧杀抢掠层次之上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创造出空前繁荣的物质文明;如果他们真的只是象那些当年烧毁罗马的野蛮人一样随便在北京放火,很难想象在他们中间竟会产生出几乎是不可尽数的思想大师,深刻影响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

我注意到,对于英法联军当年用于焚烧圆明园的借口,被小心翼翼的掩盖起来,似乎其中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十多年前有一场火爆的电影,片名就叫《火烧圆明园》,里面的英国人莫明其妙就把圆明园给烧了。

其实,对于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的可耻借口,完全可以公开予以揭露,他们用以掩饰其滔天罪行的所谓理由,应该予以坚决驳斥。但在中国的历史著作当中,对此居然讳莫如深,最多也就只用几个字提及,一掠而过,好象是害怕泄露什么国家机密。当人们对事情经过知之甚少时,怎么就可以发表那么多的感概。

言归正传,再回到圆明园的问题上去。显然,有了前面的一段铺垫,我将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一段历史并提出新的解释。 被人们称为“第二次鸦片战争”的那场战争,借用塞缪尔?亨廷顿的话来说,本质上是一场文明的冲突。当时满清政府与英法两国激烈交涉的主要焦点是“公使驻京”一项,被清方列为谈判中的“第一要事”。至于在今天被人们所看重的“利益”,如开放外贸口岸、允许外国人内地旅游、协定关税、保护传教士、赔款、领事裁判权等等,对于手操生死予夺大权的皇帝来说,都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小事一桩,双方很快就在这些小事上达成了协议。

后来,皇帝还提出以向西方商人全免关税等更多优惠来换取英法两国取消“公使驻京”的要求。 在解释这些史实时,需要从中国传统的“天下一统”观念谈起,按照这一观念,中国是世界的中心,皇帝为天下共主,所有国家都是中国的藩属,所有人见到皇帝都必须磕头表示臣服。但这一观念必须得到夷狄们的认同,所以,中国传统外交主题就是让夷狄们前来磕头,并由此建立了一套被费正清称为“朝贡体系”的完整外交模式,也可以更形象的称之为“磕头外交”。现在的麻烦在于,夷狄拒绝磕头,而且他们还要长驻北京。公使驻京必然导致觐见皇上,而对皇上不行跪拜之礼将在事实上促使“天下一统”观念的破产,而这种“天下一统”观念长期以来被人们广泛接受,与儒家“礼治”思想的结合,就汇成了古代中国独裁专制制度合法性的主要源泉。这一改变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将使合法性的来源逐步枯竭。如果有人---尽管是一些犬羊之性的夷狄,可以公然拒绝向皇帝本人磕头,其他人是否可以同样效法?如此推导下去皇帝天下共主地位就会摇摇欲坠,那他还能在金銮殿上稳坐多久?除此之外,公使长驻北京,又被看作是类同古代的“监国”,按照满清政府当时的理解,驻京外国公使可以在京城里任意收税,干涉政令,折迁民居衙署,建立高楼,布署各类武器,总之是如同太上皇似的为所欲为。中国沦为外夷监守,自然万不可行。 因此,拒绝公使驻京,就成了皇帝维护其磕头外交的第一道防线。

当第一道防线被英法联军强大火力突破之后,皇帝又在“亲递国书”条文上设置了第二道防线,即使西方公使驻京,但不“亲递国书”,皇帝也不用与他们照面,自然不会涉及到磕头与否的问题。在前不久美国公使到达北京之后,清方坚持由他人代表皇帝接受了国书,这一重大的“外交胜利”曾让满清政府相信他们能够坚守住第二道防线。但在北京附近通州谈判的最后关头,英方在照会中坚持要向皇帝亲递国书,突破了皇帝的第二道防线,直达皇帝的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把磕头问题直接端上了谈判桌。

满清政府当时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太平天国击溃江南大营,攻占苏州、常州,威胁上海,英法联军集结通州,随时可能进攻北京。可是满清政府却下定决心不在磕头问题上退让半步,他们的底牌是西方公使要么向皇帝磕头、要么不亲递国书,口气异乎寻常的强硬,毫无妥协余地。如果达不成协议,满清政府将不顾自己力量虚弱而背水一战,并调兵遣将,作好了开战的布署。 当时英方提出递交国书一项,只是按照西方的国际法惯例行事,并没有考虑到满清政府的特殊国情。当满清政府提出见皇帝需要磕头时,被他们以国家之间一律平等的理由加以拒绝。他们毫不理解磕头一事维系着满清政府统治合法性的公开证明,就象皇帝弄不明白选票就是西方政府合法统治的公开证明一样。他们反而怀疑皇帝拒不接受国书里面包藏着巨大的阴谋,更加顽固坚持要亲递国书。

其实,在满清王朝的两百年历史当中,也有允许西方来使不向皇帝磕头的先例,而且还有皇帝与他们握手(行西礼)的记载,但那是在满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还没有受到广泛怀疑的时候。随着这种合法性的逐步丧失,任何诸如磕头之类的烦琐小事,只要看起来象是能够证明皇帝及满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都成了不惜为之一战的重大利益。皇帝害怕在这类事情上的让步就如同堤坝上的漏洞,最终会导致大河决堤,使大清江山毁于一旦。因此,当他得到英方拒不磕头的奏报之后,感到所有三道防线全被突破,忍无可忍,无处可退,立即作出开战的决定。

对于导致通州谈判破裂的直接原因“亲递国书”一项,直到战后,满清政府才明白过来,这只是西方各国的通常作法,并没有特别要为难皇帝的意思,而且英法联军虽然在谈判中坚持要亲递国书,却并没有打算为此事开战。双方背后都没有阴谋。如此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就是奉行“磕头外交”的满清政府与奉行国际法准则的英法两国在国与国之间行为方式上的冲突,这两种行为方式又根植于“天下一统”和“国家平等”这两套绝不相容的观念之中,在它们的后面,则是由不同文明所构成的知识背景。正是这种文明的差异,使得双方对于对方行为完全无法理解,只能按所谓“利益分析法”去猜测对方的动机与目的,最后得出错误的结论。

按照现在的认识,中英双方出现的种种争端,在国与国之间关系中是十分正常的,应该通过双边协商谈判来加以解决,而标榜“鲜血凝成”、“同志加兄弟”、“巴依巴依”似的国家关系才是荒谬绝伦的。但满清王朝尽管在第一次中英战争中惨败,仍然拒不承认英国的平等地位,拒绝与之谈判与协商。在他们眼里,天下只有中国一家,其余各国都只是中国的藩属国,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中国平起平坐。叶名琛在广州对英方谈判修约的要求一概拒绝回答,甚至连英方谈判代表的面也不见。而英方代表在中国沿海到处递交信件,甚至北上白河,要求与中方谈判,又都被推至广州,英方自然感到被戏弄一场。蒋廷黻就此写道:“总而言之,外人简直无门可入。他们知道要修改条约,只有战争一条路了”。当后来英国驻广州领事及香港总督不幸由巴夏礼、包令这样的强硬人物充任之后,他们便不顾英国外交部一再告诫,积极挑起事端。事情闹到伦敦以后,巴麦尊内阁面临的任务已不是决定大英帝国是否应该对华开战,而是大英帝国是否应该支持其在远东的代表未得到许可便已发动的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 公平的说,满清政府磕头外交的荒谬行为也受到了中国历史学家的批判,但这些批判所依据的却是西方的国际法行为准则,而中国为什么又要接受西方的国际法行为准则呢?从中国“天下一统”观念看过来,西方国际法中国家一律平等的原则才是荒诞可笑。因此,这就出现了两套用以判断国家对外行为的价值标准。用西方国际法行为准则去衡量满清政府的外交政策,对不符合它的那些观念和行为痛加批判,除了肤浅之外,还总有一种事后聪明的感觉。就如同当年的阿Q批评城里人错误的把“条凳”说成是“长凳”一样,他所依据的只是未庄的标准,并不足以作为凭据。理由在于:国际法并不因为它是国际法或者它今天流行就理所当然正确,它同样需要证明,同样需要我们去批判,而证明和批判都需要有一个更为基本的前提和标准。在这样一个基本的前提和标准之上,我们才可能既判断满清政府“磕头外交”的观念和行为是否错误,也证明国际法的标准是否正确。如果有必要,甚至这样一个前提和标准也需要由一个更加基本的前提和标准来加以证明,通过这样层层递进,我们将会到达一个终点,这个终点就是我们用以证明国家所有观念及行为是否正确的基础。因此,更具体的说,要对“天下一统”观念及“磕头外交”的行为进行批判,需要最终深入到有关国家与个人(而不是“人民”)权利相互关系的层次上,需要解释有关国家形成的理论,需要实际上去分析整个统治合法性的理论基础,这远不是那些肤浅的道德批判就能办到。这里只是提及而不赘述。

通州谈判破裂之后,按照事先的部署,清方当场拘禁了以巴夏礼为首的英法谈判使团共39人,押送北京,以“叛逆罪”投入大牢。给巴夏礼等人定下的罪名,再好不过的说明了满清王朝所坚持的“天下一统”观念之荒谬。他们仍然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满清王朝的属国,因此,英法联军对中国的进攻并没有被看成是侵略、入侵或是战争,而是被当作是“叛乱”;满清政府对英法开战则被理直气壮的宣布为“剿夷”、“讨逆”。 满清政府一直把巴夏礼看着英法联军的最高统帅,根据“擒贼先擒王”的传统计谋,他们在通州谈判另外怀有的一个目的就是诱擒巴夏礼,期望巴夏礼就擒之后,英法联军群龙无首,必定自乱,然后乘机大举进剿,稳操胜券。当天中午,英法联军4000人就与清军精锐僧格林沁部近万人在通州张家湾交战,结果清军惨败。数日后双方在通州八里桥再次交战,英法联军约6000人大败清军精锐约30000人。皇帝闻讯后如惊弓之鸟,厚颜无耻的宣布“朕今亲统六师,直抵通州,以伸天讨而张挞伐”,然后从圆明园苍皇出逃,从此再也不敢回到北京。 那些被逮捕的英法谈判代表则被解押到北京交刑部审问。据一个当时被监禁的英国外交官后来回忆: 沉重的监狱大门被打开,我被带了进去,大门在我身后又轰隆隆的关上。这时,我发现自己是在一群大约七八十个外表粗野的囚犯之中,像在中国的监狱里通常所能见到的那样,这些囚犯因为疾病和不卫生的环境,多数都极富攻击性。他们自然都带了焦虑的神情瞪视着我这新来者?????? 狱卒们把我放在一块囚犯睡觉用的垫起来的铺板上,并用另外一根粗大的铁链把我牢牢拴在头顶上的梁柱上。这根铁链既长又重,先从脖颈绕一圈,并固定在双脚上,双手被两条交*的铁链和手铐紧紧捆住,双脚也是一样?????? 这里所关押的囚犯中,绝大部分都是犯有重罪的社会下层人物,包括杀人犯和夜间窃盗犯。监狱内的生活条件极端恶劣,犯人们面容憔悴,体弱多病,经常有被囚身亡者。 这些西方外交官在监狱中还受到了残酷的心理折磨,满清政府通知巴夏礼等人中国决心死战,他们将被立即处死,给两小时写遗书。待巴夏礼等人写完遗书之后,又说将处死日期改在第二天,而第二天又没有行刑。行刑日期一拖再拖,对于已被宣布死刑的人来说,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大。满清政府对他们施加巨大心理压力的目的,是想迫使他们屈服之后再在狱中与之重开谈判。 尽管巴夏礼等人最后并没有被处死,但一个月后当满清政府被迫释放他们的时候,在被监禁的39人当中,已有21人被虐待致死,18人存活下来。英法两国被彻底激怒,可以说是怒不可遏,为了报复,英国专使额尔金准备烧毁紫禁城,后来为了照顾满清王朝脸面(当时英法正与清方谈判《北京条约》),才另外选择了圆明园。

1860年10月18日,英军第一师约3500人奉命放火焚烧了圆明园。 在焚毁圆明园的前几天,英法联军要求清方交出北京安定门“代为看守”。英法联军分四批入城,并将司令部设在国子监。英法联军列队入城之时,清军士兵夹道跪迎,北京居民观者如市,这一场面后来被痛斥为“麻木”,通常也被好心的隐去。 对于当时的咸丰皇帝来说,圆明园被焚毁是他个人的屈辱,他生于斯、长于斯,一直把它看着是和紫禁城一样的圣地。当他听到圆明园被焚毁的噩耗之后,当场口吐鲜血,旧病复发,一年不到就死于热河。不过,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皇帝的那种感觉似乎离他们远了一点,他们每天为生计奔波,只盼望能有一个平安的日子。在专制极权制度之下生活的人们毫无任何尊严可言,他们每天都在屈辱中生活,早已感受不到屈辱,更不可能理解并去同情皇帝所遭受的屈辱。他们成群结队闯进已无人守卫的皇家禁苑,带走他们所能够找到的一切。他们的行为被说成是“盗贼”,而皇帝大肆搜括民脂民膏建造圆明园以供淫乐的行径却是被冠冕堂皇的宣布为全国人民的崇高道德责任,今天把圆明园说成艺术精萃、辉煌瑰丽,皇帝的行径自然就是一项功彪史册的伟大成就。 皇帝的屈辱后来也被说成是人民的屈辱,圆明园成了人民和国家屈辱的象征,真是天大的笑话。皇帝的遭遇与中国人民有何相干,西方公使向皇帝磕头或不向皇帝磕头与中国人民有何相干?皇帝为了他所认为的屈辱而不惜一战,却是以国家的利益及人民的生命为代价,除了使他本人遭受到更大的屈辱之外,还使中国在这场战争中最终丧失了150万平方公里领土,那是中国为了“以夷制夷”而向俄罗斯付出的代价,这样惨痛的损失永远也无法弥补。在中国近代史上,这是一场代价最为昂贵、同时又最为无聊的战争。

正如蒋廷黻教授在本世纪三十年代所写的那样:“当时我们与英、法所争的是什么呢?北京驻使,内地游行,长江通商,这是双方争执的中心。这些权利的割让是否比东北土地的割让更重要?大沽及天津的抵抗是否应移到黑龙江上去?我们一拟想这两个问题,就可以知道这时当政者的‘昏庸’。 咸丰四年,西洋通商国家曾派代表到天津和平交涉商约的修改。彼时中国稍为通融,对方就可满意。清廷拒绝一切,偏信主张外交强硬论的叶名琛。叶氏反于全国糜烂的时候,因二件小事给英、法兴师问罪的口实。咸丰时代与民国近年的外交有多大区别呢?”

不仅是民国,今天我们也可以同样自问,我们现在的所谓民意与咸丰时代又有多大区别呢? 最让人不解的是,如此被人焚毁的圆明园更进一步被贴上了爱国主义的醒目标识,当成了道德批判及政治动员永远新鲜的题材,尽管它只是皇帝们荒淫无耻、寻欢作乐之地。对圆明园的财宝也作了极尽夸张的描绘,字里行间却让人看出某种垂涎的神态,那些都是皇帝本人终生享用无尽的财宝,岂容他人染指。

至于谈到圆明园的艺术成就,即使它被吹嘘成“万园之园”、“天上之园”、中西建筑合璧等等,从建筑学的角度看来,并没有太大价值。首先是它的中式那一部分建筑,所谓宫殿楼阁、亭台碑碣、桥廊水榭均为清代风格,较之中国古代如唐宋时期建筑,已经是一个大的倒退。更何况后来又新建了大同小异的颐和园,就更没有什么可希罕的了。而且,在园区的规划和布置中,各景区特点过份突出,比例笨重的官式建筑,往往不能和自然风光相调和,破坏了整个园林的风格。特别是圆明园中的西藏建筑和长春园中的欧式建筑,更是十足的败笔。再说圆明园中的欧式建筑,全都属于洛可可风格。这种在十八世纪演变形成的建筑风格最大的特点是:整个建筑的结构、尺度和质感完全淹没在琐碎的雕刻和花哨的装饰当中,没有任何分寸可言,因此,它只是代表了西方古典建筑中一个颓废的流派,艺术价值非常之低。二十世纪国际主义建筑大师密斯?凡?德罗对此类建筑从来就不屑一顾,甚至拒绝参观,说明它在西方艺术史上的卑下地位。不过,它却深得皇帝喜爱,上有好焉,下必甚焉,皇帝的个人好恶理所当然要演绎为时尚。于是,清代的艺术风格流行着同样是琐碎的雕刻和花哨的装饰,形成了一股到处泛滥的潮流。

在对圆明园被焚毁经过有了一个大致上的了解之后,我们的义愤填膺就不只是指向英法两国了。皇帝拘禁、虐杀英法外交官的行径,不仅违反西方的国际法,也同样违反中国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行为准则,即使这一准则在中国几乎没有多少人遵守。额尔金勋爵在中国,最痛恨那些“把这一古老文明践踏在脚下的人”,由他来下令焚毁圆明园,不啻是历史的悲剧。但无论怎样,比起中国在那场战争中所丧失的150万平方公里土地,皇帝的圆明园实在算不了什么。

对圆明园的大肆渲染和对国土沦丧的只字不提或是轻描淡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英法联军放火报复的愤怒谴责与对专制制度野蛮暴行的有意隐瞒同样构成鲜明的对比,正是通过如此处理,圆明园才能在政治动员中发挥出巨大作用,除一般的激起狂热情绪之外,还能把社会舆论导向现实政治所需要的主题。

发表于 2012-2-22 21: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喜欢这个人!
发表于 2012-2-23 13: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舒乙先生最近经常在CCTV文明之旅做节目,虽然也会出一些小纰漏,但还是很耐看的。
发表于 2012-2-22 21: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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