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德路 于 2014-1-7 20:09 编辑 8 q7 x. R# z% u/ g
0 Q# O4 w, ^) r6 g3 F: O 月光下的护城河耀动着诡异的鳞片,黑黢黢的河套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活物儿,蜿蜒起伏,日夜不息地顺势东去。 在喧闹蛙鸣暂歇的陡然寂静中,可以聆听到河水在深情地亲吻着河岸,热情奔放,无限缠绵,宛如出走的游子道不尽别离的愁绪。 路灯灯晕里,有逐亮的虫蛾在飞舞盘旋。行人已现稀疏,连公共汽车上也变得空荡了。街面趋于清静,偶尔会有路过自行车链条摩擦的链套的干涩声响或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5 S7 D- @# S% X3 B* U! Q" A
胡同的空气里可以嗅到晚饭的气息,呛锅炒菜,煸葱姜蒜,花椒油的味儿逗弄着迟归人已经空瘪的肠胃,下工的、下学的,不论是步行者还是推着自行车的人,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像归巢的倦鸟一样穿过胡同,推开各自的家门。 晚间走街串巷的小贩出动了。卖“臭豆腐、酱豆腐”的、卖“瓜子、花生米”的、“卖小磨香油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轮番在胡同里响起,抛出的声波抑扬顿挫,涟漪般一圈圈,向四周扩展,穿透门道,穿透墙壁,钻进人的耳际;输入人的记忆;甚至会飘进人的梦境里。 胡同成了吆喝人延展的口腔,使他们的声音传得绵长悠远。我没太仔细打量过这些人的相貌,除了有个卖小磨香油的,可那些个吆喝声却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记忆里,难以磨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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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哪个老北京人的内心深处没有吆喝声的记忆?“卖小金鱼的”、卖“豆纸的”、“焊洋铁壶的”,你司空见惯,你听得烂熟于心,让你学着吆喝几声,你可能学的不像,可那个声音就刻录在你心里,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有人提起,你心里的回应会条件反射般附和,像天坛里的回音壁。 普通百姓底层谋生的呐喊,它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是生命之绝唱。它诉求着古往今来人们追求的美好愿望;它宣泄着活着的艰辛与无奈;它彰显着生命力的宝贵与顽强。 吆喝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它传递出的信息更加简洁和深刻。
/ g/ H; _& a0 t. L z/ N “吁——走他娘的,我都喊吁了,还挣蹦个‘涮儿’(啥)?”进城的马车抛锚了。它拉着一大车的草帘子路过这里,里侧车辕上固定辕马套的立柱折断了,辕马脱离了车辕,马车只得停在路边。车把式懵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街上该如何是好?又饥又累的人畜困在了那里。 马的鼻息声与车把式的抱怨惊动了临街住的安爷。家住德外的安爷对马行太熟悉了,出门瞄了一眼就就明白了这位把式的难处。安爷二话没说,转身回到屋里。 少顷,安爷从家里拿来了擀面杖、菜刀和火筷子一应家什,只见安爷先举着擀面杖在车辕上比划了一下,旋即手持菜刀在擀面杖的一端削了起来,接着,火筷子清除了车辕已断的立柱,安爷像是练家子,刀棍翻飞,不一会已将削好的擀面杖对准了车辕的孔洞,抡起刀背砸将下去…… “没问题了,伙计,保你安全到家。”气喘吁吁的安爷这时才抬头看了看愣在一边的把式。“延庆州的?” “可不是呢,您老咋知道?” “一张口就:涮儿、涮儿的。” “可得谢谢您老。” “白不咋地(不算回事儿)。”安爷笑着也说了句延庆土话。
9 p. V% U, ]5 j4 f7 I' ]# S 俗话说:“不怕碰不到好事,就怕碰不到好人。”车把式笑出了声,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红着眼圈侍弄好车辕套,边吆喝着牲口启动,边回头不住嘴的给这个仗义的北京老头儿道谢。车辕上立着根擀面杖的大车慢慢地走进了夜色里。
' m/ A5 t! D* R6 F+ |1 z “老要命鬼,你拿那么多零碎儿干嘛去啦?哎呦喂,擀面杖呢?没擀面杖明儿我怎么做饭啊?”是安爷的老伴儿。 “擀面杖,明儿个广源永开门再买一个去,出门在外,谁还能保证不遇到点难处?能帮就帮一把,不算什么。”秃头水蛇腰的安爷这会儿脸上有汗,也有北京爷的范儿。 # c: m- h) v2 w7 a" v& A8 i8 M
大街中腰,唯一安装公用电话的常爷家,老两口正要洗洗睡了,却听到有人敲门说要打电话。老爷子趿拉着鞋,开开门把人让了进来。来人拨通了电话没说两句,对方可能给挂了。小伙子挂上电话推门就走。 常爷跟着出屋道:“电话费。” “没通。” “通了,打电话一次4分。” “不给。” “算了吧,老头子。”常爷的老伴儿在屋里搭茬。 “不行,规矩不能破。打一次4分。” “不给怎么着……” 小伙子瞪着眼喊声未落,人已像布袋一样被顺了出去。谁也没想到快八十岁的常爷右脚轻轻一扫,右手顺势逆向一捋,一个干净利索的“坡脚”,就把这个愣头青撂倒了。 冷清的街面上,街灯映着常爷高大的的身影,一动不动,腰杆儿挺直,脚上趿拉着的鞋都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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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皇失措的小伙子爬起来赶紧掏出一个5分硬币递给老人:“给您。” “等会儿,找你1分。” “不用找了。” “等会儿。”回屋拿出1分钱,递到毕恭毕敬的小伙子手里。 这之后,没两月,当年的德外“跤王”,“善扑营”后人的常爷就驾鹤西去了。没听说老两口有儿女,大伙儿帮着发送的;街坊剃头的贺全给摔的盆儿。
6 n, v/ K8 f* m 老北京城的夏夜被枣花儿,槐树花儿、茉莉花儿、喇叭花以及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花儿香气包裹着;被墙根儿屋角的蛐蛐、油葫芦、“唠咪”、金钟、“灶马儿”以及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儿的虫鸣催眠者;被夜空中上下翻飞的 “夜猫虎”(蝙蝠)幽灵般的影子点缀着,一座古城入眠了。 北京人的睡梦曾经是那样的安枕、滋润、深沉、实了(lou)。
5 W; E/ i7 `$ Z& Y% e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邻家大哥常常会在梦中吟唱那时流行的歌曲,尤其是他白天太活跃,太辛苦后,晚上必定会反复演几出。这位哥哥平日里说话有些慢结巴,“你…你看咱这…这…“块儿”(肌肉)还行吧。”可唱起歌来还算是字正腔圆。那时,这位哥哥还未成家,在万籁俱寂,夜幕沉沉的夜晚,这单调歌声有时显得很突兀和瘆人。后来,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结婚后夜里还唱不唱“那个好姑娘了”,如果唱,我相信,这位仁兄肯定会挨嫂子踹的。
- f! K; P u7 |2 p! P* L _, o! | 亲戚里的一个伯伯爱开玩笑,用北京人的话说叫:“爱耍骨头”,并且还声言,说“爱耍骨头的”人有遗传,一辈儿会出一个。说上一辈儿是他的老伯我的老巴巴也非常幽默,不仅是语言。据说,有一次,老巴巴被母亲打发去买茶叶,买完茶叶后,老巴巴想解大手,解完后发现没带纸,苦思冥想后,灵机一动,就把茶叶倒进帽子里,用茶叶纸解决了难题。 后来,他母亲说一喝茶就有喝出头皮味儿,最后,害得老太太把茶戒了。 + K+ U, H8 A- y( W( ]
伯伯闲暇时常念一个顺口溜作为娱乐,有时还边说边打点。说的次数多了,我也会背了。 “有姑娘不嫁巡警郎, 日日夜夜守空房, 七天才把家来转, 半夜三更洗衣裳。” 开始,只是觉得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伯伯,念顺口溜的样子挺滑稽的,可后来慢慢品味到了段子其中的含义,“半夜三更洗衣裳”的辛酸是旧时巡警家庭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吆喝,诉说的是另一种行当谋生的悲苦。
3 ]5 f: b( r: W4 p$ y, b 我曾问过伯伯,我这辈儿“爱耍骨头”的人是谁呢?伯伯看了我一眼言道:“反正不是你,别看你平时也爱逗,可你这人并不活泛。” 天性乐观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的人生会制造欢乐,忘却烦恼,冲淡痛苦。 有的烦恼可以忘却,可有的伤痛却很难愈合。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春儿被抬进“水溜子”(停放遗体的)的瞬间,当我把他已经枯干了的脑袋放到木枕上时,我在想,这么硬的木头枕头躺上去肯定很咯得慌啊!我非常小心地把他放上去,春儿紧闭的双眼仿佛在告诉我,他已经是亡人了,他“裸黑儿”(灵魂)早走了,这躺在“水溜子”上的不过是个物件。 最让人触景伤情的是,春儿那大盘儿鸽子,咕噜、咕噜照样满地啄食,扑噜扑噜的上房,呼啦啦的起飞,展翅飞翔,其中一只还带着个三筒的哨子,呜呜作响,时隐时现,那还是春给它戴上的,春儿说爱听鸽子的哨声。起飞的鸽子飞得很高,像浮动在蓝天上的一簇闪亮的蝶片,有时迟迟不肯落下归巢,不知鸽子知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春儿走了以后,我觉得自个在这世上变得孤单了。春儿和我是表兄弟,是穿开裆裤一块长起来的发小。春儿是患胰腺癌病死的。直到他咽气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死的那年没到50岁的生日。我小春儿一岁多。
3 [9 |; U- |- C! [5 e 辛大眼儿搬进后街小院时,还是个“青杏”似的农村小伙子,辛大眼儿本名叫辛大岩,因为长着一双鼓泡的大眼珠子,所以人们觉得叫他辛大眼儿更为贴切。可房东李大妈却嘱咐自个的孩子叫辛大眼儿伯伯。辛大眼儿在铁路工作,据说是扳道岔的。搬进小院没多久,辛大眼儿就结婚了。李大妈让孩子们叫这位新过门的媳妇“辛婶”,辛婶音同新婶,寓意新结婚。讲老礼儿的李大妈觉得孩子们这么称呼很合适。
$ Q& S9 `7 J! E3 Q' \) s 结婚很长时间后也不见辛婶有动静。后来有传言说,辛大眼儿精子有问题。可没多久,辛婶却怀孕了,而且接二连三生了三个,除一个夭折了,落下了一儿一女。有人说在外边干装卸工的辛婶“很”有些心计。辛大眼儿别看人长得糙,可也很讲“道理”,小百姓不就是居家过日子吗,有些事情不能太较真儿,况且,谁让自己个不争气,所以顺水推舟当起了爹也不失为明智。' z- c6 D& O, [, L+ G0 Q
“大革命”时期,有天辛大眼儿工作时走神了。结果扳错了道岔,导致火车出了事故,虽说没造成太大的损失,可问题性质严重。在那个时期自然会让人联想到“阶级敌人搞破坏”。于是,单位派人展开调查,查来查去,辛大眼儿不过是农村一个失去双亲的苦孩子,是当地政府的照顾才送他到铁路上工作。搞破坏没有任何动机和根源。外调没查出个所以然,却给辛大眼儿招来了一个远亲,听说北京这门子亲戚,一个当地的小伙子就借机走进了辛大眼儿的家门。* A8 G" i" G/ z4 d
既然是亲戚就不能给人家拒之门外不是,辛大眼儿乐得家里来了个不花钱的帮手。帮着打理家务,帮着照看家里的儿子。可没多久,这个小伙子的一个毛病,遭到了全家乃至全院人的反感。这个傻小子专门爱玩闹钟的铃声,没事就拿过闹钟上弦,傻乐着听响起的铃声。“叮铃……”的铃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几乎招烦了所有人,除了辛家那个尚不太懂事的儿子。
+ J1 k' t8 e d9 y 辛婶在几次告诫无果后,终于忍无可忍给这个傻小子下了逐客令。傻小子说走可以,得把闹钟带走。3 {3 B# ^, R- Z' A+ W
辛大眼儿迈着歪歪拧拧的八字脚去送这个远亲,抬手指了指德胜门箭楼言道:“再来,找到这个,就能找到咱家。” 傻小子摸了摸帆布旅行袋里的闹钟,探头看了一眼箭楼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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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f6 u9 R9 U0 i0 V7 x" }8 y 老话说:“眨眼的‘沌因’(尘世)”。五十年的光阴如眨眼一般逝去了。眼睛一眨,旧景没了;眼睛一眨,熟人也没了。: ]+ F# A5 o% q( F/ T* K0 W
幸存的德胜门箭楼而今变矬了;被周遭的高大水泥建筑欺没了。北京——城里城外,除了大量涌入的外来人口,还剩下什么了呢?
5 i8 t% \) Y, C2 ^1 B+ L 在箭楼西侧的护城河的小河沟里,不少外地孩子在游泳嬉水,尽管河边的牌子上醒目地写着:“禁止钓鱼、禁止游泳。”$ F- F: {4 @: p. Y% W0 ]9 n9 t
河的对岸,有个中年男人在柳树下吹葫芦丝。! U+ [# V& O4 s. x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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