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的2010

草长鹰飞

 

 

    小赵割了一回腕，太浅，流不少血，没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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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非弃世不可的“劲儿”过去，腕上的伤口已经过了最佳缝合期，虽说医院的大夫确想以这个名目挣小赵一笔。上药裹裹纱布张嘴一两千的需编个吓唬的名词说圆，而编名词要时间。一个喝药的被一群人抬着拥进来，喝药胖子顸脖子上缠着的粗金链子一晃，大夫也没了主意，拿了点绷带消炎粉塞给小赵，甚至都忘了跟小赵要钱。

    “这都是怎么了，挤破脑袋挣钱，连死也得挤着？”小赵想。

    进医院省了几块并没让小赵有多开心，觉着有点怪。平时，瞧个感冒必得掏上几百，想死，把钱看淡时候倒免了费，滑稽，真他妈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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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小赵不在乎钱——要拜那狠心在腕上的一割所赐，那一割仿佛成了一条沟，挺深不大宽的一条沟，沟那边——没割之前，人们会看到一个如撵野狗般疯狂追钱不知疲倦的小赵，眼瞧着追上哈腰去薅，那钱一窜，跑了，抓一手狗毛。有总比没有强，埋怨自己只是哈腰而没有适时纵身一跃的小赵继续追，追那站在不远处喘着歇歇儿兼斗气儿的狗，攒多了狗毛也会织条毯子，有毯子盖，再追起来更带劲儿——那时的小赵，总这么想。

    现在不介了。跳过那条沟，小赵的想法换了样儿。再漂亮的狗也是狗，四条腿儿永远比人多着两条，你追它，追上了兴许挨上一口。咬手上缓几个月狂犬死了和直接给脖子上来一下送命相比，哪个更好谁都说不准！

    小赵让钱咬了。这事儿怨不得小赵，可也不能完全赖钱。三个季度，不到一年的光景，小赵从一个兜里揣着十几二十来万的生意人变成倒欠人家十几二十来万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让他觉着好笑，跟个梦似的。

    好笑却笑不出声儿，这就是现实。尽管小赵咬牙扳着自己不往过去瞅，那想法并不一定听话，有点儿像小赵的儿子与网吧的关系——表面上不去，路过多看一眼都觉着对不住大人。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呢，撒丫子跑网吧所带起的尘土还是淹没不了年轻人面对诱惑所表现出来的某种执拗。

    十五岁没了爹。娘，小哥，没出门子最小的姐姐，四口人一个家。

    十六岁进北京，姐姐出了门子。小哥，娘，自己，一个家。

    装车扛水泥，工地上砸钢筋，构件厂推石子，累可是那些团揉几过儿充满汗酸的票子会把一切不如意都盖过去。睡个觉，枕肘想想明天，不管是阴是晴，都带着那么一股子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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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上，娘没了。娶了媳妇，怯生生的小媳妇跟自己坐车来北京，破窗户飕进来的风把媳妇裹红头巾的脸吹得彤红。敞开的大衣披俩人，还是一个家。

    东挪西凑支了个摊子，水果摊子。比卖菜的强，吃水果应当在吃饱饭之后。吃饱饭人的钱比那些总惦记吃饭无聊人兜里的钱会跳，做买卖，挨着会跳的钱，多一份抓挠到手的盼望。

    透过一斤水果一两毛的利看起来，能看得见大鱼大肉大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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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里卖水果的摊子多，六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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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利字罩着，怎么做的都有。给小份量儿，多算点帐，是大老王；找单位巴结是二李；按季顶着一个品种死卖以量赢人是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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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的时候，二李念叨过不止一回，小赵还真没做过。心路儿饭吃不踏实。给西瓜扎水，给柑子抹蜡的事儿小赵没干过。前前后后就那么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叫人千声不语，慢慢品去。

    坑人的事儿小赵没多做过，没多做过不是为了有一张光鲜的脸。小坑儿也挖，不过分。既然买卖人是将本求财，小坑多少也能存点水。不能大，也不许可大，大了从自己这儿过不去不说，主顾也觉着疼。主顾觉着疼，买卖不长久。浅麻子可以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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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个男孩，美！起个城市名字小名叫梦轩，有车走得长久；大名赵梦泽，本家教过私塾的老爷爷赏的，说孩子缺水。也不错，水多点鱼多，连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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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的嗓门跟腰身一样慢慢变粗不觉着，等有一天发现了，粗就粗去。离家几百里地跟着你，不跟你粗跟谁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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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真是个怪东西，让钱坠着，越坠越大，越大越填不满。摊子与地好有一比，肯花力气，大小年儿平均一背拉，收成差不多。

    二李把摊子交给媳妇看，自己整天跟那帮办事处的人喝酒玩牌，到最后，办事处买个馒头都非二李莫属，二李揭了办事处不少皮。瘸张跟着卖假货起家的唐山人小齐卖起了保险，一瘸一拐系着领带装鹰。还是大老王有志气，谁都不求，鼓捣彩票。气死让老婆打折了两条腿，偷着摸着张着俩枯胳膊挠哧，往五百万的村庄里爬。

    卖鱼小芬子靠着的那个男的神神秘秘跟着一帮子跑，说是为了启动一笔国民党逃跑之前存在美国啥旗银行的钱，中央都批了，政府不好出面，必须由民间干这个事。谁凑钱多，那钱取出来按出力大小分份儿。有个白胡子老头儿说是一百二十七了，孙中山的侍卫长，起头儿领着干。小赵见过那个一百多岁的老头，头发胡子挺白，脸上没多少褶子。抽三块钱一盒的烟，爱吃鸡肠子。卖鸡管宰大老崔家的鸡下水都给老头留着，收摊之前有人把桶提拉走，有时碎催来，有时老头自己来。没给过钱，给了个许诺——等钱下来，分大老崔五十万，外带一辆汽车和考车本儿。大老崔带信不信的，有枣一竿儿没枣一杠子，反正都是垃圾堆上的货，见天有人把桶给洗得干干净净，先信着。

    那些人也往小赵摊子上凑，拉拢小赵出生活费参股。是，他们管参加“跑”事儿人必须出的钱叫生活费——不拘多少，五十一百都记着，黢黑翻了边儿的小本上密密麻麻。小赵媳妇信，管了好几顿饭。小赵不信。以小博大的事儿除了钓鱼天底下便再不多见。世人所瞧见的钓鱼跟实际的钓鱼又不一样。挂一点儿饵水里一扔，等着，运气来了，啥都有可能钩上来——只跟运气有关。门后头呢，鱼食鱼线鱼兜子都是钱堆着，没钱玩不起，算起来比从小芬子鱼摊上买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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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馅儿饼或许会从天上掉，谁做呀，还是得有做的。你吃了，做的人就没的吃。“甭想好事儿！”小赵跟媳妇说。

    小赵媳妇不管小赵，偷了预备趸西瓜的一笔钱撇下孩子跟那帮子人凑一块儿了。小赵找了两次，媳妇不乐意回来。最后没辙，关了摊子回老家搬出老丈母娘和小舅子赶过来帮着盘活这铺凉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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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找了回来，丈母娘和小舅子的功劳不可磨灭，当然有理由吃他一口。皇上家都有个军功预备，丈母娘外带小舅子为了自己别打光棍甘当人质偶尔还搭把手儿，忍心撵人家？

    市场早有风声要拆，说是消防通道不能摆摊设点。

    终于拆了，市场里的人风炮一样一哄而散。

    小赵在离市场不远的地界租了间门面房，房子一截两半，前边卖货后边住人。还跟水果招乎，别的也不懂。夏天屋外头支个钢丝床卖西瓜兼睡觉，冬日货少，归置归置也能腾个地方挤下。

    新发地上货，平板三轮，天不亮开拔。上完货站直了身子往回蹬，车重，心轻。拿我的货给我钱，每天落个三十五十不白受累。挨过罚，多长眼躲着。丢过三轮，链子粗点加两道锁。让人抢过，搭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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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环路边有个炸油条的摊儿，摊主季三儿。每天回来从他那儿叼两根，就着下坡劲儿嚼着吃，瞧着那些北京人喘气儿追大公共，挤耗子似的堆在门口，心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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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北京人也怪。大方起来真大方，抠唆起来比谁都抠唆。街面上没人嘀咕买房那事儿的时候，零头儿剩个三毛五毛的，就有嫌等着麻烦不要的。大袋子小袋子往家拎，烂了再买。等什么都不便宜，找个托儿所没个万八千的赞助免谈，北京人的手开始发紧。差五分钱捏俩枣儿呢，他也不空着走。过年过节，五箱苹果，都奔着批发去。一块钱一块插筷子的哈密瓜舍不得买，进洗头房按巴按巴三五十他可不吝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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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市面上钱紧，添品种。添干果，花生瓜子；添百货，袜子毛巾；添食品，方便面冰棍，添烟酒，燕京中南海，添洋玩意，电话卡充值卡。能添全添上，不怕不卖钱，就怕货不全。增加营业时间，耗着，夜里一两点等小姐们下班。

    打个耪还得攒两年铁锍子呢，甭着急。

    北京人的钱不好挣，有外地人顶着，外地人一年比一年多。

    为了一张许可证，小赵请秦四，第一回进了歌厅。一千多。找的那个小妹自称是保定来的小老乡。小赵说，你走吧，完了事儿该给钱给你钱。

    小赵看不起那个职业，看不起那个职业并不意味着看不起人。孤身寡女一小姑娘，做买卖没钱，找工作没学历，爹妈苦累刨黄土，不卖，你让她们往哪儿走？

    偶尔的，小赵也跟那些进他店门混熟了的小姑娘多说几句。劝为主，青春饭吃不了几年，攒点，攒点做个买卖，要不回老家找个好人家。

    有听了默不做声的，有哂笑的，有说一回再买东西越过门口进别家的。

    小赵媳妇总骂小赵呆，什么年月了都，谁问你钱是怎么来的啦？没有，受瘪，有，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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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找不出话反驳媳妇，可他觉着多少有些不对劲儿。至于怎么不对劲儿，小赵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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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李开了个水果超市，空堂敞亮，一水儿小姑娘当服务员。头半年的帐算下来，挣了。二李的小舅子眼热了，跟姐夫屁股后头泡些日子，另一个店开起来。

    小赵媳妇买衣服路过二李的老店，正赶上周年店庆大促销，排大队！人气儿旺，门口卖糖葫芦的小伙儿吃瓜落都发了财。

    女人撺弄小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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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架不住总烤，小赵被媳妇的话烤着。烤久了发热，冷言冷语一激，多硬的石头早晚也成了土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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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出手边这个小店，歇了半月，到处找房子开水果超市。

    房子找下了，一签三年，房租季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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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了首季房租六万，租房押金八万，装修、设备、招员工，置装，花了一地钱，整个屋里还没瞅见一粒葡萄。

    凭着老脸，赊货，不赊没辙，兜儿抖落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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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磕磕绊绊一路走，总觉着是罐儿里活着，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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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景不好，危机了，货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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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贵，人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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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情薄，债主子就多，没好脸色的债主子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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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过多少主意，促销，三块二进的苹果，卖两块八，招人气儿；买榨汁机，不好的水果洗净榨汁搭上袋子免费送。

    有便宜人多，没便宜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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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个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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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收拾残局，欠谁钱跟谁递嘻哈赔笑脸，光身份证前后就印了三回二十来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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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租了间小房，两口子对坐着，媳妇问：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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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也问：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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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说：离了吧！

    小赵说：倾家荡产慢慢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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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说：你姓赵的娶媳妇不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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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答：剩下这点底儿还不够你吃半年的？

    媳妇说：半年后我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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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再干点什么！

    媳妇：不想干了！凭什么有人身不动膀不摇就能吃香喝辣，我整天累得跟孙子似的还倒该钱？

    小赵：想抱着大锅喝粥，锅漏烫了脚面就得忍着，没法儿！

    媳妇：明儿我去法院！

    小赵：……  ……

安德路

QUOTE:

以下是引用草长鹰飞在2010-12-21 11:48:00的发言：

方六：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

小丁宝:还没死呢,就烂了!

pangong

浮世绘。有骨头有肉。比干巴筋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老猪871

有潘先生的范。

紫滃

但凡想割腕或割了腕的，心里都是有过不去的坎儿了。大千世界不是人人都能装Q 的。

草长鹰飞

QUOTE:

以下是引用老猪871在2010-12-21 10:01:00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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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潘先生的范。

( M. E6 x0 ]! f2 d

还真让您给说着了，就是刻意找找人家潘先生叙事的那股子“筋儿”，^_^   ！

草长鹰飞

QUOTE:

以下是引用老盘子在2010-12-21 10:06:00的发言：
邹福远：正经玩意都得连根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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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六：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

老盘子

邹福远：正经玩意都得连根儿烂。

范思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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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