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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京人之间的称呼文雅当中透着谦和。大约都是围绕着家做文章——自己和对方都是圆心,画两个圆,交集部分是谈话内容。言及对方家人,不加“令”字不开口:“令尊”、“令堂”“令嫒”、“令郎”;提到自己家人,画一条水平线穿过自身,线以上焊一个“家”字:“家父”、“家母”、“家兄”;线以下接一个“舍”字:“舍弟”、“舍妹”、“舍侄”,辈分再低点,用个“小”字:“小女”、“小儿”。
1 x4 g% T$ O8 B* d 这是社会上一种约定俗成,说者自然,听者润贴。否则视为无礼,骂人的话叫撒村、撒野、没家教。 ; p- I: c9 H/ O
市井间贩夫走卒没这么文雅,但也被这些规矩笼罩,是他们与生人谈话时候无意识遵守的一个准则。不管是买卖人与主顾之间的家常话,还是嬉闹谈笑之间的不经意,那么说话让他们文明且自我感觉良好。至于同阶层之间,会使用一些稍微粗鄙一点儿的话,可并不出圈儿,譬如接待主顾,熟悉的姓氏后头加个“爷”字,不熟干干脆脆一个“爷”字拉倒。说自家老人,以我们家“老爷子”、“老太太”代之;自家兄长,总以“我哥哥”、“我们家大爷”起头儿。 4 p! A) [/ a" h1 E2 I* T
翻滚在北京人之间的这个“爷”字很能体现北京人的一种状态。某人姓氏后头后缀,要看具体人物而言。拿《茶馆》当例子:松二爷,是一个连自己黄鸟儿都护不住性格懦弱的人,他后头的“爷”字是人们对他所处那个阶层的一种敬畏,与本人关系不大;常四爷,这个“爷”更多的是对他耿直性格的一种褒奖;马五爷,那个信洋教的小混混之所以也能赚个“爷”字脑袋上顶着,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新鞋不踩臭狗屎般的堆放;至于后来出现的管最早一批个体经营者叫“倒爷”,那是一种无奈与羡慕的混合体,暗含着本分人对投机牟利的某种不屑,管蹬三轮的叫“板儿爷”则纯粹就是看不起的戏谑。
; B% W8 Y5 i' B# D( D 往前说一点,“爷”这个称谓,最早与父亲划等号。《木兰诗》谁都读过:“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 L$ c% S8 ]" k# q 父权社会,父亲在家庭的地位很重,称呼上也要体现出来才般配呀,于是这个“爷”字被扩大化使用,到了唐代,成为一种对男性的尊称。
3 |, w/ c' L. D9 d+ s5 J: s 用就用,谁也没意见,您倒是往好地方上用啊,不介,逮谁跟谁使,高力士一个阉人也被呼之为“爷”,喊的人等级还不低哪。《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六载》:“力士承恩岁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之为兄,诸王公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
! f# Y! [1 I. }/ p" {; O+ { 榜样的力量催着,老百姓也爱时尚,既然驸马嘴里“爷”“爷”不停,没的说,咱也“爷”吧。《陔余丛考》卷三十七《爷》条:“今通用为尊贵之称,盖起于唐世,自此以后,遂相沿为尊贵之称。” % y4 ~8 A# i7 e1 A
这股风从唐朝慢慢刮着,历经宋的宗(泽)爷爷、岳(飞)爷爷传导,直入人心。到了清朝,更坦荡,对话中直接称对方为“爷”了。《清稗类抄·称谓类·爷》:“北人侪辈相呼辄曰爷,以其姓氏加于上,都人每称恭忠亲王(奕欣)为六爷,醇贤亲王(奕譞)为七爷。”劳动人民多伟大呀,标杆儿定下来,脑子都不用转,下面的事便自然而然,于是“老爷”、“太爷”应运而生。 q! E, X! d3 x: S$ d/ K0 M* x d
当然,也需要一个过程,试着步来。先在一定范围内使使看,人家乐意呢,继续使,不成再换。康乾时期的柳应奎《柳南随笔》:“前明时,缙绅为九卿称老爷,词林(翰林院的别称。明洪武元年(1368)建翰林院于皇城内,门额为“词林”,遂有此称。)称老爷,外任司道以上称老爷,余只称爷,乡称老爹而已。其父既称老爷,其子贵亦称大爷。……今则内而九卿,外而司道以上,俱称大老爷矣。自知府至知县,俱称大老爷矣,此就绅士言之;其余称谓之僭越无等,更非一端也。” ( V- @$ ?& [) ~7 t
从上面这段话可以看出,不是谁都能被别人称呼为大老爷,也不是谁都能喊,您不属乡绅以上阶层,靠边儿站。
4 K9 a+ \8 x8 W, l5 M" e. p 然后哪,然后就简单了,愈用愈烂。 9 y; i6 {0 d7 H: q! S5 ~4 p
《清稗类抄·大老爷老爷》:“咸、同以降,至光、宣间,知府无加衔者以至知县,皆称大老爷。佐贰六品以上,即大老爷,举贡生监无不老爷,甚至市侩捐六品衔,亦大老爷矣。老爷之称又最为普遍,凡文武官吏之家中奴婢无不称其主曰老爷。……光绪末,老爷甚多,偏僻之地,乡人且称生监为老爷。既非生监,而家居平日著长衣者,亦皆称之为老爷矣。” & k; n8 l* E, }7 H8 `
“老爷”泛滥不是“老爷”自己惹的祸,皆因这么叫透着亲切舒服好办事儿。
# j) M% w4 Z& R8 V! ?, |4 G 至于近代出现的“少爷”,以及被王利发简称为“老总”之总爷、手底下管几号人马之“将爷”都是外找——“爷”这棵快拉秧树上挂搭着的非成品。
" {3 k, u4 t- S$ Z3 q& h1 w 辛亥革命一声炮响,皇上没了,“爷”还在。失了压制的“爷”得了自由,城角儿房檐儿到处乱蹿,可不管如何蹦跶也是蹿天猴儿上房——没多大烟儿,只能在民间混饭再也甭想坐厅堂的正位——被一个词“同志”取代。“同志”可不是什么新词,顶多属老词新用的范畴。春秋时期的左丘明同学对这个词有过专门注解。孙中山大概很中意这个词,从同盟会时期《告海内外同志书》开始使,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一直没断。 " x+ A# ~" ~1 r# [$ W3 n) U
公鸡一唱,天亮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以后,这个词被上光打蜡续着用,熠熠生辉:无处不均匀;无人不“同志”! ; ^' Y* Z4 T% ^ C: w, T" g$ T, c
一用好几十年,好东西老吃,腻了,“同志”很伤感,坐酒吧里喝闷酒散心,趟数多,变了味儿,跟同性恋结了干亲,心甘情愿做了同性恋的代言人——谁都得活着不是?! # \7 m( q# _0 ]) u4 g
“同志”没进酒吧之前有个朋友叫“师傅”,厚道平实,靠手艺吃饭,走街上谁都喜欢。穿粗布,体力工作居多。考究这个“师傅”的历史很久远,开始是个官名——皇上儿子的老师,后来沦落民间声誉也不算太坏,成了对有专门技能人们(包括僧侣)的尊称,再后来让北京人抡圆了演绎,扔了技术职称穿便装行走,单单变成了一种尊称,没了任何意义——不管职业、不分年龄人皆可呼。“师傅”“师傅”响彻云霄,弄得悟空驾着跟斗云寻访走失的玄奘恩师时候一头雾水——不知身子底下的回声为何恁大如彼。 , ^1 v* _! k1 L, }# b3 m8 _
风餐露宿的“师傅”居无定所,谁抓住都用,参考“爷”和“同志”的使用周期,老化速度惊人,不那么糟改,对付再用个十几年问题不大。社会大环境变了,变则通嘛, “师傅”年纪轻轻的也得下岗,要不减员增效的口号是对谁说的?
% N# j& _2 j9 r# F& B n8 O 甭管愿不愿意,“师傅”走了,清净痛快还不到五分钟,“老师”来了。俊男靓女台子上叫,过过上学日子不够的瘾也就罢了,台下的人嘿,张嘴不“老师”透着没学问;闭嘴不“老师”整个儿一个欠文雅,改一句流行歌曲《飞天》的歌词:老师老师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信口一叫没准谁……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老师”一片。忽然之间,“老师”成了扑克牌中的大小王,什么都能替代,叫者甜蜜蜜,被叫者怡怡然! ) g& B8 C6 r( O
不能说我是一个守旧的人,社会上改,我也跟着改,可总是慢半步。碰见让我打心眼儿敬佩的人,确实有学问,我诚心诚意喊人家一句“老师”,那样不欺心;遇到花瓶儿排子车,掐脖子愣要叫我喊呢,装哑巴是天赋人权。 / y" p9 Z2 G; _8 I. ^. ?2 N3 e) V
北京城是个好地方,好地方为什么就装不下一个好词呢?好地方的人逮住一个好词非要往死里攥——不攥烂了不撒手,这是为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