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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傅宋先生% X- d# E5 r% h2 c
" ^) [" H6 |; I; U, E3 ?2 P病了。
/ \- z& s* s/ ?0 s8 o人在病中往往会有许多想法,甚至怪诞不经的想法。人在病中往往会多愁善感,不单单是女人,据说这时人的神经通常很脆弱。人在病中会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显然这与人的年龄成正比增长,包括一些细微的有可能深藏在记忆角落里的琐事。6 i. c( v& I ~4 r i. X
如果这些是规律的话,我当然也不能例外。
, f' _& v& u* R0 g3 Z( v* t# \4 Q宋先生是个比较特殊的人,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将他忘记,虽然已经时隔多年。惭愧的是随着时光的逝去,他逐渐化做一个不很清晰的影子了,而此次病中,他却又在我的记忆中鲜活地呈现出来。
5 y" z* d2 W( [9 H" g' V: Y8 b宋先生不是我入行拜过的正式师傅,因为我没经过学徒那道坎儿,但在和他一块工作的几年中,我一直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师傅,他在内心里大概也一直当我是他的徒弟。
1 Q4 W" X# r; j9 @那可是一段很久的往事了。3 M: \! O4 k4 w4 K3 v6 U
1976年真是个多事之秋,新中国的三位伟人先后辞世,大地震更扰乱了人们的正常生活,这一年,插队回城闲逛了近两年的我开始正式上班。
* U1 t( p. ?3 y说闲逛并不准确,其实心里也急着要找个工作,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靠吃父母过日子自然心中有愧,不过那时候对病退回来的知青来说根本不可能分到个好工作。最后,当房管所招工时,一咬牙一跺脚我就报了名。
# U$ I/ k6 N( H5 ]$ O8 w) l# R如果从学徒做起,需要三年学徒期,月工资16块,而做壮工,上班即可拿到36元,一年转正后按二级工待遇,工资40块零4大毛,同时粮食定量每月也能按重体力劳动计算多出近10斤。虽然谁都明白,学徒转正后就是技术工人,而壮工可能终身就是个体力工人,但处在当时的情况下,实在是没时间去等待几年后的好处了。
+ G# \7 I! {# t' W! |6 J, v0 w$ f: N那个时代,学徒与壮工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主要是学徒工要认师傅,虽不用磕头烧香正式跪拜,但一般的礼数还是要过一过,如打个匣子拎两瓶“莲花白”到师傅家看看,表表敬意,而师傅在工作中除了传授手艺外,还会处处照顾呵护着自己的徒弟。
/ \9 s4 \2 Z% q3 |9 s而壮工就是小工,卖力气的,分配活儿计时,最脏最累吃苦出力的都要派壮工去做。这是由规章制度和收入决定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没必要羡慕学徒工的游哉悠哉,咱到发工资时终究还能找到一丝得意不是?+ Q" X) e+ O. K& N) y; u
说到这儿,就想起如今的电影电视剧,一说到老插回城最大愿望就是考大学,那恐怕只是导演的一厢情愿,那会儿知青中流传的一句话“回北京扫马路都成!”,或许就是个明证了。想考大学的知青的确有些,那都是到近郊插队不久的新知青和家庭条件好受冲击不大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我弟弟就是个例子,他在北京近郊插队,年纪正当年,暂不考虑成家,所以回城便考入了大学。而老插们都小三十了,就算是文革耽误十多年半瓶子醋的知识能捡起来,怎么也得想想家里的负担和成家立业,更何况那会儿“臭老九”在人们的思想里还未彻底翻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硝烟未散,做大学生也并不真的被认为是人生最好的出路。4 C# [6 ^# S, S% D) }+ A4 h$ }
呵呵,像是跑题儿了。$ ]5 }+ B6 a) W' _6 }* x0 k2 F8 Y
我们那两年进班组的还有几名青工,有老插,有从北京郊区招工回来的,也有接班的,宋先生名下也指派了个徒弟小李,小李是接班来的,本来极不喜欢瓦匠这行,被他老爹逼着,捏着鼻子来的,所以总想着调走,干活不上心,老请假,常弄张假条拽给班长就回家玩去了,有时甚至连招呼都不跟宋先生这位正牌儿的师傅打。* |0 Q& E$ r) K( v) }
当年的宋先生还不到四十岁,可从技术上讲算得上是班组甚至工段里的大拿了。这会儿如有幸能给师傅总结下,应该说,他的优点在于年轻心思缜密有文化,对不知道不懂的敢问敢做敢创根到底,就算招老师傅们烦了他也不在乎。这也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缺点,上岁数的老师傅们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嘚巴儿”。& `. a" T* C+ E @& ^7 R2 E
宋先生的历史有些复杂,也很坎坷。1 I9 A7 I7 r" b0 ^; R5 v
宋先生是老北京人,祖上在旗,虽然已然家道中落,但解放前家里还是千方百计地省下了那份读书钱,确保他上完中学,解放时他还不满二十岁,就进入酒仙桥附近的一家大型国家企业,那时候厂里缺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所以没多久,他就当上了车间的技术员。对工作我想他应该是勤勤恳恳非常努力的,而且他喜欢吹拉弹唱,是文艺骨干,应该很受重用。可倒霉的就是他的这张嘴,反右前后,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过激言论,让单位将他与右派划上了等号,送去劳动教养,工作也就丢了。好在年头不多,几年后摘帽儿放了出来,被收容进了房管所。
5 ^2 M+ [5 N+ x: v过去有句不中听的话,称房管所是个大染缸,说好听点儿,叫做锻炼人的地方。原因在于房管单位解放后招收进来的工人都是社会中下层的人员,成份相当复杂,有些是过去提笼架鸟落魄的八旗子弟,有些是拎着包袱皮儿趴人市的小力巴,有些是扛大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力。此外还有些懒汉混混,以至“敌伪特”保甲长等有政治历史问题和刑满释放人员。
: V2 g5 J8 J& o4 E: l( ~宋先生虽然历史上有过顶不大不小的帽子,好在班组里不太讲这个,逢到一些难度大,大家伙儿向后“稍”,不好啃的骨头时,同志们也就想到了他,不过这却正中他的下怀,多问多琢磨找些技术书研究研究,干活的同时他也很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
& l, K6 f3 t: G* J, O# d宋先生的“小”有作为更要感谢他的妻子,班组里所有人包括与他有矛盾的,也都一致承认宋先生的妻子是位大贤人,我们这些当年的青工给她的官称叫她大嫂子。宋先生家住在前牛肉湾,大嫂子是西单路口又一顺饭馆的服务员,单位到家很近,她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家庭。5 Z9 M' k* H3 U) @( z+ i; d
在家里,宋先生也继承了“北京爷”的传统,与老一辈儿爷有些差别的是,宋先生虽然任何家务都不做,可嘴上却能哄得妻子开心满意,对一儿一女的教育和照看接送则基本由宋先生承担,这也使得小家庭里经常充满温馨和欢快,与大嫂子不说是举案齐眉吧,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q( J) A/ `3 q
宋先生家的院子不大,只有一溜北房和两间小西房,宋先生住的房子就更窄憋,是北房紧东头儿的一间小耳房,撑死了有10平米,房子有些刀把儿,房前还砌了间小厨房,所以虽然叫北房,却终年不见阳光,天气稍暗些就得点灯。好在宋先生性格里天生有些乐观成分,儿女尚小,尽管不让他抱怨是不行,但他倒是没将住房的事儿太放在心上。$ \& G# t1 q. I! ]& O7 o0 u! N5 Y- ]
宋先生能敲的一手好洋琴,所以还是所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下班后兴致高时,经常会在小院里架起洋琴来自娱自乐一阵子,处在当时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年代,从他琴楗子下流淌出来的广东音乐和一些精典民乐自然会招来不少听众,当然这已经是文革后期,否则可以肯定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受他的熏陶,他的侄女很小便进入了音乐学院附中。
% O9 Q, C& [ U0 Y6 Z/ f& N" i到他家的小院儿里放松放松,听听音乐,时不常的大嫂子还会端出紫铜火锅给我们解解馋,这也是我们这些青工喜欢去他家作客的原因。- B8 F# g- B! ^1 ?/ x; B, B1 N
那个年代,在瓦木匠行当里,对传承比较看重。徒弟活儿干得漂亮或是在什么青工比武中拿到个好名次,师傅就会感到面上有光,似乎比起来高人一头。宋师傅当然也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徒弟,很是对徒弟下了番教化之功,只是小李并不领情,一心想跳槽,而且还真办成了,之后调到西单商场做了售货员。或许这大大地伤了宋先生,从此,谁再让他带徒弟他就和谁急。
1 X2 ~7 a* Q8 @+ Z3 M我们当年的班组点儿位于太平桥大街,具体位置就处于民族饭店后身儿,民委大楼院子的斜对面,临街,大约原来是个空场或旧库房,自己棚上顶子,变成了几间房和一个小院,由于门前的便道很宽敞,便经常堆放些砖瓦灰沙石。另外在下岗胡同里也有个小院做库房,这里原来住的好像是个“老日本”,文革中被抄家,人不知道给整到哪儿去了,便空下了一幢中式二层小木楼和一个小后院,抄家后“老日本”的房子上了封条,后来二层上分配了住户,一层的几间房堆满了抄家后剩下的乱七八糟破烂,自然没人敢动,一直锁在那里。但宽敞的楼道和小后院儿就归了我们班组使用。4 `7 A; B7 M$ W J8 H
小后院里存得最多的就是木料,拆旧房时剩下的柁檁椽柱,门窗隔扇,搭架子的杉槁大板。还有个大灰池子,所谓大灰池子,实际上是“老日本”家的特大号洗澡盆,抄家后没了用,一直丢在小后院。后来我们老班长彭大爷将它半埋在地里,专门用来盛放白灰膏。维修房屋离不开灰膏,而做为壮工,我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必须保证灰膏使用能跟上趟儿。8 f9 [# G( |5 I3 I: q
二龙路房管所的白灰场位于音乐学院,就是老七爷府院墙的路东,各班组点儿都要到这儿领取白灰、灰膏和少量的旧合瓦。另外,房管所的木材加工厂位于高华里,新的柁檁椽或小屋架等木材要到那儿去拉。) p( a: N7 Z3 n% P1 n4 I
先说说这灰场吧,它分为两个院子,不过其实也称不上个院子,只是两个圈儿,分别有两道破铁丝网框上木框编成的大“拍子”充当院门,北头儿的院子小些,晚间还用大铁链子锁一锁,南院就基本不关。北院沿老莱街建了五六间排子房,一间用作收发料签票的收发室,其他的就是供工人休息和值班使用。院子中央还有两座灰池子,大的深二三米、方圆十来米,工人们就是在池子里将生石灰“淋”成灰膏,成品通常存在大池子里。南面的院子非常大,除了堆成小山的生石灰,还总能开进去三四辆“解放拖斗”,幸亏送石灰的车辆总是在夜间进城,纵使如此,一卸货时,暴土扬场的让附近居民吃尽了苦头。更可气的是,灰场的两个院子都高出街道很多,“拍子门”前还垫出了长长的坡道,车辆进出时总要加大油门,更是将石灰粉尘飘飘洒洒地扬出好远。
2 B+ g4 D. ]7 \以今天的观点来看,灰场属严重污染,但当时的老百姓一是没有太多的环保及自我保护意识;二是怨言只是私底下说说,官面上还得服从大局;三是想告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告,充其量让有文化的人儿写上两封告状信而已。特别是灰场周边还有着音乐学院、三十四中、铁一中、鲍家街小学及鲍家街幼儿园等单位,涉及到了孩子们的健康。文革后,随着班组点儿的缩编及建筑材料的更新,慢慢的它也就算是寿终正寝了。
" Y& W8 f+ q7 Y5 P' z' W! R还记得当年房管所班组里的三轮车都焊有一圈三寸多高的铁槽帮,后槽帮用划子勾住,这主要就是为了运送灰膏。装足了一车灰膏约有七八百斤重,装得稍满些像浆糊般的灰膏会晃悠得哪儿都是,特别遇到上坡时,基本要由人拖拽着才行。就是冬天里,拉车灰膏到班组也会满身灰浆一身臭汗。
6 w. ^% h/ Y9 y. i) r/ Z那段时间里,一般每天均拉下来是上午拉两趟灰膏,有点富余时间要帮看点儿的老大姐择麻刀、和灰、运砖瓦,下午就要到工地上帮助和泥、送砖、搭架子,遇到特别忙时得跟着“跑大墙”、抹灰。记得有句嘲笑壮工的口头语,叫做“砌墙背里儿,抹灰打底儿”,想想那会儿虽然累,可天天忙忙叨叨的,不想那么多事情,也挺乐和。
5 K5 @# L: c8 m, O5 m或许是我做人低调,少说少道,比较踏实;也或许是我跟着干的瓦匠活还能看得过眼去,宋先生到工地干活会经常带上我,让我给他打下手儿。甚至派活儿时不惜与班长争执过好几次。老班长也是个不错的人,不得已时他便自己去拉灰膏、送材料,让我跟宋师傅下工地,当然在许多情况下也是活儿赶到那儿了,瓦匠不够用,由我充数吧。再后来,班里又进新工人,有个姓李的壮工,人不高,很有把子力气,智力上也有些缺陷,偏偏就乐意蹬三轮拉料。从那以后老班长基本上就拿我当个瓦匠使用了。6 g' R, i# B2 a( O
跟着宋先生当了些年的瓦匠,让我受益匪浅,在活计上能够放线把角,独挡一面。在做人上也很是获益,宋先生常说:人,不能想得太高,特别是不要心理不平衡,心理不平衡难免就会犯红眼病,犯了红眼病就难免不整出点儿斜的歪的来。当然这是那个年代的理论了,如今是讲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整出了斜的歪的来还得说那是创意。
( Q. ^9 c* B9 u, U4 \3 o八十年代初,赶上了个脱产上学的机会,琢磨着,都三十多有娃儿了,拉家带口的,没多大意思,何况还得费劲巴力将早先学过的东西再捡起来。可宋先生说:学了就比不学强,有机会还是去吧。尽管话不多还真让我重新鼓起勇气,为准备考试,宋先生和老班长尽着可能的多给我留点儿时间,甚至为干活儿还担待着别人的抱怨。& l' g; ^/ ?% Y# O! P+ Y7 d! ~5 \$ H
考试过关录取后,正巧宋先生在枣林街刚分了住房,大嫂子特意在家里整了一桌子菜,将全班组的人都请了去,只说是为我送行。席间有些感伤,我们都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共勉的话,酸点儿的说法,叫做依依惜别吧。
9 Z L$ @4 k- C. A7 d) n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都因形势变化而发生了巨变,宋先生又当了几年瓦匠后,调到所里,提干脱产,然后下海,做了小老板儿。老班长则勤勤恳恳地一直干到退休,由于他家住石驸马后宅,未搬迁前还偶尔得见,匆忙中聊上几句。再以后便各忙各的,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中,却难得一见了。
' | [0 S# l* i几年前,遇见一位老朋友,询问起宋先生的消息,竟然说他去世了,这让我很是吃惊,也有些歉疚、遗憾。据说,他是与别人谈着事情,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辞世的,朋友戏称他是说话说死的。我与宋先生的关系和那位朋友不同,不敢对师傅不敬,但我也清楚他是太爱说了。
" r1 W( h6 y% G+ {( T3 ?让我歉疚遗憾的是,宋先生在我生活艰难的年轻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虽然他不是我的正牌师傅,但是他教给了我许多东西,也包括做人的道理。他让我明白,面对人生,如果你无法逃避那就得认真地接受,再从接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出路。改革开放后我们每天都在忙,纵使不很忙,也要用忙来为自己的懒惰当借口,于是,有许多过去亲近的人变得疏远,甚至陌生了。
$ ^( m- s, Q8 C E1 z1 r宋先生的过世,我没有在场最后一别,也没有出过一点儿力,这让我很是难过。更难过的是,我们这座城市已经变得太大了,太陌生了,想寻找一个人,甚至是曾经的熟人,也那么难,那么的无奈,我多么想对大嫂子和先生的儿女们说句歉疚的话,在先生的墓前敬献上一束花,焚上一柱香,以表达我对先生的敬意和怀念。( W' l0 d; h' A6 G) ?# J
眼下只能权以此文做为对先生的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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